两辆摩托车停在葆春堂门口,胡子跳下车,大喊:“刘先生,刘先生快过来!”刘仙堂瘸着跑出来,爬上了摩托。街上,有成队的士兵在跑动。
两个警卫追上白挺松。四个人拐进一个深深的胡同。正和胡子的摩托车队走个迎面。四个人站在路边,三个男人把巧巧挡在身后。胡子的三轮摩托车驶过去了,坐在后边摩托车上的刘仙堂忽然一扭脸看见巧巧,大喊一声:“鬼!”摩托车吱哇刹住车,车上的人纷纷拔枪。叭,叭!白挺松的枪声先响了。有士兵从摩托上栽下来。
街上,成队的国军跑动着。一辆吉普车驶过来,二孬拦住车大声喊:“袁主任,袁主任!”吉普车停下来。二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郭巧巧,在那边!两个人!”
四个人退进一个院子。枪声激烈地响着。白挺松忽然受伤,一股鲜血从他的胳膊流出来。“挺松,你受伤了!”巧巧说着,拿手帕给他包扎。
火烧云染红了半个天空。馨背着书包走进院子。草跟在后边,大声喊着:“奶奶,奶奶我饿了!”花娘正在厨房里给巧巧做面。先把白面搅成稀面糊,再在面糊里打上鸡蛋,直搅到两种糊合成一种,分不清哪是面糊哪是蛋汁的时候,准备工作就算做好了。随后,烧上火,支上平底锅,洒几滴油,拿勺子把面糊舀到炽热的锅底上,摊成薄薄的一层,顷刻,黄暄香软的美食就成了。花娘和凤鸣已经做了高高的两盘子,她看了看外边,对正烧锅的凤鸣说:“都这时候了,不知道巧巧还回来不回来?”“奶奶,我饿!”草也跑了进来。“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你大姐就回来了!”凤鸣说草。
灯点亮了。饭菜的香味被镀上了一层亮光,似乎更诱人了。全家都落坐了,孩子们虎视眈眈。云鹤鸣拿起筷子说:“不等了,吃吧!给她留着就行了!”“你说整天就是个忙,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花奶奶唠叨着。一川过来了。“一川,吃饭没?过来吃吧!”云鹤鸣说着,让出一个位子来。“不。”一川谁也不看,自说自话,“刘仙堂,坏!”“一川,你大嫂让你吃你就吃呗!”花娘说他。“刘仙堂,坏!”一川唱歌似的说着,又走了出去。
饭吃完了,巧巧还没有回来。鹤鸣回屋了,凤鸣掂一壶开水送来,花娘忍不住也跟了过来:“鹤鸣,你说我这眼皮咋老是跳呢!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这个右眼跳了三天了!不会有啥事吧,鹤鸣?”“没事花娘,没事!我给你看看!”云鹤鸣从头上拔下簪子,给她轻轻捺了几遍。草跑过来喊:“妈,我瞌睡!”云鹤鸣停住手,说:“没事。你们都睡去吧!巧巧的话没法听,她是个忙人,哪像咱呢,天天就这一个事!”“先生,您也要早睡!”凤鸣说着,掂着空壶,扯着草走了出去。“嗯嗯,都早睡!”云鹤鸣应着。
花娘走回上房,却一点儿睡意没有。她点起一炷香,坐上床,双手合十,无声地祷告起来。
云鹤鸣也不踏实,说今天回来,没啥情况她就会回来,可到了这时候咋还没有消息呢?不会有啥事吧?她坐在桌前,拿起毛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秋虫的叫声沙沙地响着,像轻风刮起的细沙落上阔大的梧桐叶,猛一听似乎清楚,仔细听却了无边际。坐了一会儿,睡意渐渐地袭上来,她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
“云先生,云先生!”窗外,忽然有人喊。啊,为了等巧巧,她没闩大门。“谁呀?”云鹤鸣小声问。“我,鲇鱼。”云鹤鸣连忙走过去开门。鲇鱼走进来。“坐吧鲇鱼。”鲇鱼不坐:“云先生,那个、那个……”鲇鱼说话有点儿吞吐。“有事鲇鱼?”云鹤鸣警惕起来。“嗯,嗯嗯,赵司令让我告诉你,巧巧、啊郭巧巧院长和、和白政委,都、都被捕了……”鲇鱼说过,难过地低下头去,泪水就出来了。云鹤鸣一惊。她看鲇鱼哭了,连忙搬张凳子放在鲇鱼身边,说:“鲇鱼,别哭,究竟是咋回事呀?”“巧巧同志进城买药,不知道为啥被国民党反动派认出来了,白政委是去开展工作的,他们一块儿……”鲇鱼说不下去了。云鹤鸣也急了:“有生命危险吗?”“当然有了。游击队正想办法营救,赵司令特意让我通知你,万一反动派来家找麻烦,你就说啥也不知道……”“嗯。”鲇鱼说:“赵司令现在走不开,他说,他本来要亲自来家呢!”“知道了。”云鹤鸣镇定了一下,问,“你吃饭了吗?”“我不饿。我走了!”鲇鱼说着就往外走。云鹤鸣说:“别别,吃了饭再走。我让你姐给你做!”鲇鱼想了想,停了下来。云鹤鸣说:“不要告诉你姐,她听了只会紧张。”“我知道。我们有纪律!”鲇鱼点着头。
第二天一早,云鹤鸣穿上旗袍,带着砖头,以买药为名来到了洛阳城里。来到药店门口,砖头问:“云先生,见他的吴老板吗?”云鹤鸣说:“不见。买了药就走。”“中。”砖头挑着担子走上前去,把单子递给药店的吴老板。“郭先生去世后,听说郭太太在主事益元堂?”老板五十来岁,胖老头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样子。砖头点头:“这就是云先生开的药单。”“啊,好,好!”吴老板应着,一扭头给伙计说,“益元堂的药单,地道药材,快抓。”“好哩!”小伙计唱着,拿起药单跑走了。
“卖报卖报!国共两党开战,生民百姓涂炭……”报童叫着。“买报!”云鹤鸣大声说。报童拿一份报纸递过来。云鹤鸣翻着对开的四页报纸,一点儿一点儿地寻找着有关的消息。
何参谋长来到了郭家。鹤鸣不在家,济远也不在家,接待他的是彩凤鸣:“何参谋长,请用茶。云先生一大早去城里买药了,她不知道参谋长今天来。”何参谋长站起来,说:“我们去城里见她吧!”“何参谋长,您还是先坐。”彩凤鸣做一个留客的姿势,“找人不如等人。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那么大个城上哪儿找啊!说不定云先生正往回走呢!”何参谋长复又坐下,说:“你去喊我的卫兵小马,让他陪我喝茶!”“中。”彩凤鸣应着走出去。
小晌午的时候,云鹤鸣和挑着药材的砖头走回家来。看门前拴了两匹大马,云鹤鸣不禁一惊:“谁来了?”“何参谋长。”彩凤鸣小声说。“他说没,啥事?”凤鸣摇摇头:“不知道。”“噢。”云鹤鸣沉吟一下,急忙穿过院子,径直往自己的住室走去。“云先生,在客房呢!”凤鸣小声提醒。鹤鸣回到住室,洗了脸,简单打扮了一下,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何参谋长站着,正欣赏客房里悬挂的字画。“这是何绍基的真迹。我们一家子的字真好啊!你看,遒劲,洒脱……”卫兵跟着看,一脸的傻相:“遒劲?字怎么遒、劲?”“何参谋长,让您久等了!”云鹤鸣走进屋,大声地表示歉意。何参谋长大声说:“哎呀云先生,不知道您去城里进药,要知道,我让程司令派车送你了!”“哪能啊!自己的一点儿私事,哪能惊动程司令啊!司令夫妇可好?”“好好。来之前,程太太还夸你呢,美丽贤淑,聪明练达,能干得很!孔老夫子说,妇女无才便是德。我看,完全是瞎说。他老人家要是见了云先生,也一定会改变说法的。”
云鹤鸣叹了一口气,说:“哎呀何参谋长,你就别夸我了。妇女无才便是德。为啥妇女无才呀?男人厉害嘛。遮风挡雨的事男人全干了,还要妇女的才啥用?妇女有才了,那就说明没有遮风挡雨的男人嘛。事事抛头露面的,没有才也得有才不是!”“云先生说得多谦虚!这就更说明先生有才了,哈哈哈哈。”何参谋长说过,一扭脸对卫兵说,“你去看马吧!”“是。”卫兵一个敬礼,连忙走出去。“凤鸣,换水!”云鹤鸣喊过,转身进了里间。
云鹤鸣从里间走出来,看凤鸣提着个青花瓷茶壶走进来,说:“给我吧!”说着,把旧茶倒掉,换上了新茶。“这是刚从杭州过来的西湖龙井。何参谋长,您请!”何参谋长啜了一口,说:“真是好茶!”云鹤鸣也端起来啜。她不说话,看着参谋长。“有一件事情,我还想给云先生商量……”参谋长放下茶杯。云鹤鸣听他客气,一下子放松下来。
“程司令的小女儿菁菁,今年十七岁了。我上次来,您和郭先生呢,都说十六岁还小,我和程司令夫妇一说,他们也说有理。这又过了一年,孩子也长大了,高了半个脑袋,漂亮得很!一家有女百家求。很多家登门提亲呢!只是程司令夫妇都没有兴趣,还是想着能给云先生攀亲。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千古不易的大理……”何参谋长一脸谦恭。“谢谢,谢谢参谋长!也谢谢程司令夫妇!将军夫妇能看得上我们这小户人家,真是我们的荣幸。
只是……真的,穷乡僻壤,条件不好,我是怕委屈了司令的千金……”“不瞒云先生说,谈婚论嫁,哪有女方主动呢?对不对?程司令之所以这样主动,有一个道理我得给您说清。程太太虽然嫁了个司令,但她并不喜欢我们这些拿枪动仗拼命掉脑袋的人。您知道云先生,她的大女婿邱团长去年不是阵亡了吗?二女婿中条山阻击战时丢了一条腿。她一定要给小女儿找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家。老疙瘩,娇得很哪!程司令疼媳妇,太太要求的事他是一定要办到的,千挑万选,还是认为郭家好。还请云先生给我个面子!您看,去年春天我来过一回,今年初秋我又来一回,不巧正赶上郭先生去世,这是第三回了。诸葛亮躬耕南阳,刘玄德也就是请了三次嘛,千万别让我再跑第四回了。当然呢,需要我跑,我也一定不辞辛劳!哈哈哈哈。”
“何参谋长的美意我领了,我也真的很感谢您!只是现在不是都兴婚姻自由吗?我还得给济远商量商量,最终,还是孩子的事嘛!”“哎哎哎!”何参谋长伸手阻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咱不讲这个古理了,但是,孩子的话你也不要全听。为什么呢?十六七岁一个孩子,他知道什么呀?你要是全听他的,不知道会给你弄成个什么样子呢!就这云先生,啊?您要是想见见女孩儿,我给您安排时间。”
云鹤鸣笑了,说:“何参谋长想得真周到。”“不是我周到,你想,都是男方到女方求婚,这次却是女方向男方求婚,并且还三番五次,那说明了什么呢?是不是女孩子有什么毛病啊?或者长得艰难呢?天下父母心,我的儿子也该找媳妇了,遇着是我,我不也要在肚子里敲敲小鼓吗?就这,云先生,三天以后,我让你看媳妇,您要是看不中,谁的面子也别讲,何参谋长的话就算刮风了行不行?”“何参谋长,您的话既然说到这儿,那,我就不看了!”云先生说。“爽快。”何参谋长站起来,说,“既然这样,云先生,你要不介意,那我就给程司令回话?”“谢谢您了何参谋长!”“哪里?云先生给我脸面了!那就再见!”何参谋长笑着站起来。“何参谋长,咋着也得吃饭吧?”云鹤鸣拦住他。“改日,我专门来府上打扰!”参谋长执意要走。
云鹤鸣送出门来,望着何参谋长和卫兵骑马远去的身影,不觉地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