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出钱,刘仙堂的葆春堂很快办起来,两间门面,后边一个小院。刘仙堂戴着墨镜、口罩,坐在柜台后边,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外边。铺子既是药店,也是据点。刘仙堂既卖药也搜集情报。开业第三天,胡子和小个子、二孬走进来。“表哥!小个兄弟回来说,嫂子没有在国军里洗衣服。”二孬说。“就是。”小个子接上,“刘先生,我打听了所有国军的队伍,他们说没有雇女人洗衣服。后来,我想,一定是共产党的游击队雇了嫂子。你想想,郭家给他救了,郭家又是游击队的匪窝子,他不得给她送到游击队那里呀!军民关系呀,鱼水深情呀,共产党最会搞这个骗局呢!”“照你这么说,还不胜给国军洗衣服呢!共产党,他共产共妻……”二孬小声说。“啥?”刘仙堂像被烧了一样,“共产共妻,我杀不了她个臭娘们!”“杀啥呀刘先生?那也怪不得嫂子,只能怪共产党,游击队!要恨,就只有恨他们!”胡子说。“二孬,给我打一套飞刀,我要跟着你练武!”刘仙堂恨上心来。
练武也行!二孬想,免得他见神见鬼的吓人。他给刘仙堂打了一套十二把小刀子,又请人专做一个皮套,就交给了刘仙堂。刘仙堂在院子里竖起一块木板,板中间画几个圈圈儿,每天早晚都把飞刀甩来甩去的练。“二孬,你看我这样对吗?”刘仙堂很虚心。二孬走上前。刘仙堂一甩胳膊,三把小刀子飞出,无一扎在板上。“表哥,你练刀我们可都得离远点儿,咋能扎到这儿呢?”二孬拔下离自己不远的一把。刘仙堂说:“二孬,别看你表哥功夫孬,鬼害怕!自打我练飞刀,鬼见得少了。以前大白天群鬼都敢来闹,现在,哼,我想着我的魂该回来了。”二孬说:“好,表哥,你就好好练吧。啥时候一个鬼也不见了,你就算好了!”“嗨!”刘仙堂又是一“飞”,刀子从二孬身边擦过去。“哎哟!”二孬一声尖叫,转身抢过刀子,“哎哎,表哥表哥,你还是再等几天练吧!”“咋啦?我又出错了?”刘仙堂看着二孬。二孬脸都白了:“你差一点儿把我的命给报销了!哎,表哥,等等等等,等几天你再练!”“咦,我刚才是眼花了……”刘仙堂嘟哝着,走进葆春堂。
化妆成知识分子模样的郭巧巧挎了一个小巧的女式皮包从利生大药房走出来,目不斜视,昂昂地踱在街上。在她身后不远,一个青年人漫步跟着她。来到葆春堂门口,巧巧停下了。她是医生,本能地关注药房。犹豫了一下,巧巧走进店内。中药柜静静地立着,卖药人背对巧巧在扒拉着什么。没啥值得买,巧巧侧过身欲走。刘仙堂转过脸,猛看见面前的巧巧,眼前一黑,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紧接着又从椅子上滑下,倒在地上打起哆嗦。过了好一会儿,刘仙堂才想起呻吟。二孬走过来:“咋了?你咋了表哥?”俯下身子去拉他。刘仙堂翻翻眼,哭了:“二孬,表哥真的是不中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咋说不中就不中了?”“我又见鬼了!”刘仙堂摇摇头。小个子也过来了:“你见鬼比见我们都勤,还怕鬼吗?”刘仙堂哆嗦着:“这个鬼厉害!这个鬼是郭一山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月香……”“月香?”二孬说,“月香不就是你年轻时的相好吗?”刘仙堂点头:“对对,就是巧巧她妈!一头剪发,两只鬼眼,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怕、怕是不行了表弟!郭一山这个鬼我见了,月香这个鬼我也见了,白日见鬼……”
“月香是巧巧她妈?”胡子认起真来。“啊啊!”刘仙堂点头,“巧巧也死了八年了!”“巧巧?是不是郭巧巧?”胡子又问。“郭一山的闺女,肯定是郭巧巧了!”二孬替表哥回答。“郭巧巧是咋死的知道吗?”胡子问刘仙堂。刘仙堂眨巴眨巴眼睛:“听说,是去延安的路上被鬼子的机枪打死的……”胡子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照:“刘先生,看看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刘仙堂放眼前一看,禁不住又哆嗦起来:“哎哟!哎哟就是这个鬼!月香!”胡子大声说:“刘先生,不要害怕了!她不是月香,她是郭巧巧!”刘仙堂说:“哎哟胡子兄弟,你别吓我了!郭巧巧也是鬼……”胡子说:“我告诉你刘先生,郭巧巧不是鬼。她没有死!她现在就是我们要抓的共党要犯。你发财的机会到了!”“不是鬼?”刘仙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是鬼!”胡子点头。“真是人?”刘仙堂又看看三人。胡子大声说:“真是人!”“哎呀!当了八年鬼的郭巧巧今天又变成人了?”刘仙堂精神起来,禁不住又发感慨:“我以为光我们刘家的人会死而复生呢,郭家的人也会死而复生了!”
服了大锅药,游击队里的疟疾很快得到了控制。巧巧很有成就感,高兴得天天唱歌。白挺松的脚扭了一下,一瘸一瘸地走回来,巧巧想请娘给他看,他一时又走不开,说:“洛阳有句俗话,门里出身,强似三分。你也是医生之家哩,只管给我看看呗!”丈夫这一激,巧巧还真上手了,又扭又拽了好一阵,哎,好了!巧巧受到鼓舞,就想跟娘学捏骨。可她知道,郭家的医道传男不传女,她想学并不一定就能学成。抽一个晚上,巧巧回家了。“水烧开了,你们喝茶吧!”彩凤鸣掂着一壶热水走进屋。巧巧站起来,连忙接了自己倒。鹤鸣说:“凤鸣,忙了一天,你回去睡吧。我给闺女说说话。”
凤鸣一走,巧巧就开始做娘的工作了:“你不知道娘,战士们在前线英勇杀敌,流血牺牲,跌打损伤司空见惯,就因为医生太少,医术不精,战士们多受了很多罪呀!就说挺松吧,前几天扭伤了脚,还是我给他看的。你想想,我那算是啥医术啊!娘,我知道,咱郭家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传儿子不传闺女。我现在也是医生了,我想跟着您学咱家的正骨医术,不知道娘愿不愿意教我?”巧巧看着娘,一脸的企盼。“傻孩子,娘咋能不愿意教你?”云鹤鸣抓住巧巧的手。“那娘,我替战士们谢谢您了!”巧巧很激动,站起来给娘敬了个军礼。娘说:“别慌孩子,我得和你爹商量商量!”巧巧一愣,说:“好吧!我等着娘!”
娘在爹的遗像前烧了香,又跪下来祈祷了一阵,站起来说:“走吧,你跟我去抬箱子!”
母女俩来到药房,把放着人体骨骼的两个箱子抬了下来:“你爹说,每把它请下来一次,咱家就多个徒弟。每把它请上去一次,咱家就多个先生。今天,我们又把它请下来了!”云鹤鸣说着,用手巾轻轻擦拭着盒子上的灰尘。巧巧激动地打开木箱,“啊!”尽管她小时候见过这个箱子,还是禁不住往后一退。
娘说:“你爹教我,就是从熟悉人体的骨骼开始,我教你,也要从这一课开讲。只是现在正打仗,天天有伤员,你应该走点儿捷径,小伤小痛的你处理,实在不行了再送给娘。”“嗯嗯,娘想得真好!”巧巧真诚地称赞娘。“说是捷径,基本的东西还是要知道。人体的骨头一共是二百零六块,你要一块一块地全都把它记在心里……”“嗯嗯!”巧巧又点头。脱臼了怎么入位,骨折了怎么续接,伤了怎么包扎,肿了怎么治疗……短短一个星期,巧巧就基本掌握了全部要领。她感觉娘是最好的老师,不但讲得清楚,透彻,而且实用,有效。娘还教了她熬制膏药。娘决不纸上谈兵,她让巧巧烧火,自己一边搅拌一边给女儿讲解:“熬膏药最讲究火候,嫩了不行,老了也不行。气味,颜色,黏稠,都很重要。气味靠鼻子,颜色靠眼,黏稠靠的是手感。这些你都要记住。给,你来搅,我烧锅!”跟着娘连熬三锅,巧巧就知道了其中的奥妙。
娘把郭家祖传的秘方也传给了巧巧。这是云鹤鸣最感犹豫的事情,一连给丈夫烧了三天香才下定了决心。她要求巧巧只能用心记,不能把任何一个完整的方子落在纸上。
巧巧出师了。巧巧决定按照祖传的秘方配制药物,她开了一个单子,准备去城里的大药店采买。白挺松正好也要进城,两人相约了一同前去。巧巧给家里捎信,说明天晚上回来吃饭,她想吃鸡蛋面呢!花娘一听就高兴了,连问鹤鸣:“巧巧是不是有了?”有了,是民间对怀孕的一种隐语。“巧巧没说。”云鹤鸣真不知道。不过花娘的问题倒是提醒了她,眯了眼想了一会儿,说:“或许吧!”
巧巧买了药,让人分开运走后,自己和警卫员一前一后走往城门口。坐在斜对面茶馆里的白挺松看巧巧完成了任务,也就和扮做伙伴的警卫员起身结账。
自从那天见了巧巧,刘仙堂夜夜做梦。一会儿是月香骂他,一会儿巧巧逃跑,还有一回他见了爹,爹说月香打扮好了要他去娶呢!他蹦跳着坐进轿里……怎么是夜里呢?黝黑的深处,年轻的月香越来越近了,明亮的大眼睛,有力的小腰身,啊,他吓了一跳,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巧巧!“啊!”他吓得大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一到白天,刘仙堂就变了,他像一只忠实的老狗,警惕的目光从墨镜后边射出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走过门前的人。
巧巧走过来了!她身着牡丹花饰的长旗袍,穿一双浅色皮鞋。一头短剪花,掂一个牙白色手包。“月香!”刘仙堂喊一声,心跳骤然加快。他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巧巧从身边走过,连忙瘸到屋里,大声喊着:“二孬!快快二孬!”
几个人冲出来。刘仙堂指着前边:“就那个鬼!”“不会错吧?”胡子问。刘仙堂咬牙切齿:“决不会!”胡子站着看了几眼,说:“以我的经验,郭巧巧这样的人物进城决不会是一个人,你们看他旁边的人会不会是警卫?”“胡子哥你说咋办吧?反正到手的大洋是不能让它跑了!”小个子说。胡子说:“小个兄弟,你在后边跟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是!”“二孬,你搞联络,来回跑着通信。”二孬又一挺胸:“是!”胡子想了想说:“我现在就给袁主任汇报!”“我呢胡子兄弟?”刘仙堂问。“你在屋内等着,有啥情况了好有个地方碰头!快分头行动吧!”胡子有条有紊地分派完毕。
小个子和二孬的跟踪很快就被白挺松看到,他连忙吩咐警卫员通知巧巧。
小个子和二孬大步走过。白挺松的“伙计”截住二人:“哎哎先生,劳驾借个火!”警卫堵住小个子。小个子把烟一塞,脸都不扭,和二孬一溜烟儿向前追去。
巧巧也发现了情况,她和警卫员拐上一条窄窄的小街。路口处,白挺松追上来,叫住一辆黄包车。巧巧先上去,她在上车时,认真地搔了三下头发。车夫飞快地奔跑着。
小个子和二孬咕哝几句,二孬跑走了。
两个警卫在一个厕所边停下来。黄包车从旁边跑过去。小个子紧紧地追在后边。两个警卫员闪在一边。气喘吁吁的小个子跑过来,突然被警卫员勒住脖子。两人把小个子拖进厕所,头朝下按进茅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