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先生?”拉黄包车的汉子问过,禁不住看了他几眼。刘仙堂阴阴地说:“平乐镇知道吗?”车夫很自负地应一声:“知——道!不就是郭一山郭先生家在的那个镇吗?”“嗯。”刘仙堂问,“你知道郭一山家?”“郭先生家谁不知道啊!”车夫架起车子,“先生坐好了啊!”“那你知不知道刘仙堂刘家呀?”拉黄包车的汉子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刘仙堂?就是那个领着鬼子抓郭先生的家伙吧?你认识?”刘仙堂支吾着:“啊,啊啊,我也是听说……”“那可是个坏蛋!听说被鬼子放狗咬死了!”车夫说。“啊。”刘仙堂坐在车上想心思,他漫应着。“郭先生不在了,现在是他的太太云先生主事。先生是不是去郭先生家看病啊?……”黄包车在路上奔跑着。刘仙堂不理。
终于回到了平乐!刘仙堂贪婪地看着街道两边:满眼里断壁残垣。有的房被烧毁,有的墙被洞穿。生活正在恢复,许多商店都在营业,出出进进的人们大声地喧哗着。他看见了许多梦中的面孔。他知道他恨他们,可今天看见这些他恨着的人为什么老想掉泪呢?
黄包车拐到刘家所在的街道,刘仙堂抬起头,老远就注视着永春堂的方向。车子来到了被烧毁的刘家旁边。“停,停停!”刘仙堂喊。车子停下来,车夫擦着头上的汗。
永春堂没有了,一根未烧完的木梁斜挂在外边的墙壁上。不知为什么“永春堂”的匾额没有烧完,留个大大的斜三角躺在烧残的门框边。硌巴草爬进门里,喜气洋洋地摇晃着分杈的头。十岁的儿子刘永旺忽然从废墟中跳出来,张着手臂向他跑来,“旺!”他举起胳膊大喊一声。孩子不见了。“我的乖!”他咕哝一声,揉了揉眼睛。
车夫扭过头:“先生,先生您说啥?”“快走!”刘仙堂大喊一声。车夫吓了一跳,架起车子往前走去。
车子停在饭店门口,刘仙堂要在这儿吃饭。他拄着文明棍儿走下车子,正要上台阶,郭一方和孙大头说说笑笑走过来。刘仙堂不动,等他们走进饭店,犹豫了一下,才瘸着腿走进去,找一个空桌坐下来。人们看他穿戴特别,都扭了头看他。刘仙堂不动声色地坐着。
“蔡老板!”孙大头喊。“哎哟孙先生,里边请!”老板笑容可掬。大头说:“郭先生得了个孙子,明天做九,请了不少客,想请您赏赏光,去给他指导指导!”郭一方掏出纸烟:“蔡老板,一方麻烦您了!”“哪里哪里!”蔡老板接过烟,吸着,“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啥时候去?”“当然是看您的方便了!”一方声音很大,一听就知道心里高兴。蔡老板说:“二位稍等片刻!”
“先生,您要点儿啥?”跑堂的走到刘仙堂身边问。刘仙堂抬头看一眼,跑堂的小伙儿他不认识,看饭店这红火样子,一定是刚来的。他点了饭,偷眼看着周围。
卖豆腐的秋扛着一个囫囵豆腐进店了,还是那个二蛋样子,头仰得像发情的叫驴样。“慢,慢!”蔡老板挡住他,皱起眉头说,“秋啊,人家咋说你往豆腐里掺发霉的豆子了?”扛着豆腐的秋站住了:“谁要是往里掺霉豆子,叫他跟刘仙堂样,喂日本人的狼狗,变成一堆臭狗屎!”秋赌着咒,涨得满脸通红。众人笑了。“好了好了秋,你别乱赌咒了,啥刘仙堂,臭狗屎,你想坏我的生意,不叫大家在这儿吃饭了是不是?”蔡老板说。“蔡老板,一定是吴家,嫉妒俺的豆腐好,到处坏俺的名誉。就像刘仙堂嫉妒郭先生家,先找土匪后放火,最后再求鬼子兵。到头来,害不住人家害自己……”“好了好了秋,开玩笑呢!”蔡老板一扭头,对着后边喊,“给秋结现钱啊!”“蔡老板!”秋不依不饶,头一仰一仰,像看见了发情的母驴,“您以后要再开这玩笑,我就不再依你!”
“好了好了秋,不识玩儿呢!”一方打着圆场,忽然问,“哎,刘家的人后来跑哪儿去了你们知道吗?”“好像听谁说,见他老婆给一群当兵的洗衣服了?”孙大头说。“给当兵的洗衣服?不光洗衣服吧!”坐着正吃饭的男人坏笑着。刘仙堂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站起来就往外走。“他老婆还是不错的,就是刘仙堂他娘的不是人!”郭一方说。“要不人家都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了!”蔡老板说。
“呸!”刘仙堂在门外使劲吐了一口,坐上黄包车。跑堂的端着托盘走过来,却找不到吃饭的人。“哎,客人呢?”他四顾着。“哎,刚才还在这儿呢!”正吃饭的男人说,“哎,哎哎,那个不是吗?”他指着门外。
“往哪儿?”拉车人问。刘仙堂往旁边一指:“那边!”黄包车一拐进了济生坊。
郭一川正领着几个孩子在郭家门楼外滚铁环。草、慧、驴驹和馨。现在是慧在滚,她飞快地推着,在地上弯弯曲曲地跑。排在前头的是草,紧挨着草的是一川。慧终于回来了,草接过来,急往前推。一川带头喊:“倒了倒了!倒了倒了!”孩子们都跟着喊:“倒了倒了!”草紧张得满头是汗,但她的铁环并没有倒,歪歪扭扭地推了过来。
“嘿嘿,嘿嘿!”一川兴奋地接过来,嘿嘿着往前推。他一接手,孩子们便齐声喊着:“倒了倒了!倒了倒了!”一川推得很小心,但铁环就是不买账,一扭一直想睡。一川紧张得很,嘴里不住嘟哝着:“铁环别倒,铁环别倒!”
黄包车过来了。刘仙堂扭过头来,往郭家院子里看:郭家门楼内,有病人坐着聊天。透过门楼,云鹤鸣正往院子里走,彩凤鸣给她说着什么。
一川的铁环撞在黄包车上,倒了。“啊,倒了倒了!”孩子们欢呼起来。一川生气了,他抓住车把,大声喊:“你赔我!你赔我的铁环不倒!”车夫一愣,看他面带傻相,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了!”刘仙堂扭过头来,看着一川,禁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傻种!”
郭一川抬起头,正和刘仙堂的墨镜照面。“啊!”一川吓了一跳,他一扭脸就往门楼里跑去,边跑边喊,“大嫂,大嫂大嫂……”“真是傻种!”刘仙堂又骂一句,对车夫喊一声,“快走!”
一方和孙大头迎面走过来,刘仙堂下意识地用礼帽遮住脸。云鹤鸣被一川拉着走出大门。“云先生!”孙大头打着招呼。“孙叔,一川说他刚才看见刘仙堂了。一川,你真看见刘仙堂了?”云鹤鸣微笑着看一川。显然,她也不相信刘仙堂还活着。“戴眼镜。”一川还在激动,他比划着,一瘸一瘸地学着刘仙堂走路。“啊,是有个瘸子,戴着礼帽,架着墨镜,拄着拐棍儿,坐着黄包车是不是?”郭一方问一川。“啊,啊啊。”一川使劲点头。“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他肯定不是刘仙堂。孙先生,您说呢?”一方看着大头。“我没有注意。刘仙堂?不至于吧!”孙大头说,“一川哪,刘仙堂早喂日本人的狼狗了!不要再害怕这个王八蛋了。”“没有。大嫂!狼狗不吃……”一川语无伦次地说着。众人哈哈地笑了。
走下黄包车的刘仙堂瘸着腿回到住处已到了晚饭时候,乱嘈嘈的声音和灯光一起从门缝儿里挤出来,把他的腿撞得一歪,又一歪。刘仙堂推开门,屋里的声音忽然静下来。“表哥,咋样?”三人正打牌,二孬停住手大声问。“咋样?好!”刘仙堂把帽子和长衫脱下来扔到床上,“刘仙堂死了!平乐人都以骂刘仙堂为荣,以取笑刘家为乐!”“没有人认出你来?”小个子有些惊讶。“刘仙堂死了!我现在是刘仙堂的鬼,鬼是无法辨认的。哈哈哈哈,当鬼好啊当鬼好,当鬼能认出别人,别人却不能认出鬼来!”刘仙堂感情复杂地感慨着。
“表哥,胡子哥又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二孬说着,把牌和起来。“胡子兄弟是我的福神,兄弟,你快说!”刘仙堂扭过脸来。“刘先生,袁主任听我说了您的事迹,非常感兴趣……”胡子得意地说。刘仙堂不解:“袁主任?”“就是军统的袁主任。表哥,他可是洛阳地区最大的官,连程司令都怕他三分呢!”二孬解释。“谢谢!袁主任咋说?”刘仙堂急切地问。
“我说,刘先生很有骨气,在日本鬼子那里硬是不说一句软话,把五犬一郎骂得狗血喷头。五犬一郎放几只狼狗咬他,他竟大难不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袁主任问你现在在哪儿?他可以给你些什么帮助?我说你今天化妆去了平乐。袁主任夸你勇敢、坚强,有智慧。你看刘先生,你想做点儿啥,我们合计合计。”“袁主任想帮助我?”刘仙堂问。“嗯。”胡子和小个子及二孬都点头。“贵人哪!算卦的说我常有贵人相助。有你们几个贵人帮助我,刘仙堂看来还能再活几年!兄弟,我想开个药店。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啥?”三人不约而同。“葆春堂。原来的叫永春堂,虽然叫日本鬼子烧掉了,但我要‘葆春’,等到时候合适,再打出永春堂的招牌。永春堂,是从我爷那时候开起来的呀!”
二孬问:“表哥,你准备开在哪儿?”刘仙堂语气坚定:“平乐镇。”“啥?平乐镇?”二孬摇头大叫着,“你得罪了全镇的人,万一被人认出来就完了!”“哼哼,”刘仙堂冷笑一声,“刘仙堂早就变成了狗屎,他谁还能认出来?我要让他们一个个全都完蛋!我一个鬼要把全平乐镇的人,男男女女,孩娃儿不剩,都变成鬼!”
“刘先生,你的药店最好开在城里,为啥呢?袁主任帮助你,你也得帮帮袁主任不是?”胡子说。刘仙堂瞪大两眼:“我帮袁主任?”“是啊!”胡子开导他,“皇上也有求人的时候对不对?”“那是那是。”刘仙堂点头。“把药店开在城里,也就成了我们的一个据点。你一方面开店,挣点儿钱养活自己,另一方面呢,也帮军统做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