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辛温行气宽中清痰利肺和血止疼定喘安胎
—— 《 本草纲目 》
刘仙堂正睡着,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打鬼,快打鬼……鬼!鬼啊,打,打打!”刘仙堂被二孬救出来后,就落下了这么个毛病,一到夜里现实和幻觉就搅和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日本投降后,国军光复洛阳,二孬带着表哥也到了洛阳,找了所房子,俩人就住下了。二孬被他的喊声惊醒,连忙爬起来,哆哆嗦嗦点着油灯。
“鬼,鬼鬼!”刘仙堂爬起来,对着二孬就是一巴掌。“我是二孬!”二孬大喊。“鬼!鬼鬼,别咬我,别咬我!我说实话呀……”刘仙堂喊着。二孬走上前,伸手拉住刘仙堂,“表哥……刘仙堂!”“啊,啊啊,小的是刘仙堂,小人是刘仙堂……我说实话我说实话!”刘仙堂边喊边往下跪。“表哥,我是二孬!你做噩梦了!”二孬大声喊。刘仙堂伸手抓住二孬:“表弟,你真是表弟?表弟救我!表弟快……”“我已经给你救出来了,别闹了,快睡吧!”二孬不耐烦地喊着,“给,你的桃木拐棍儿,鬼来了你打他!”二孬把拐棍递给刘仙堂。
刘仙堂接过拐棍儿,胡乱夯了两棍,抖抖索索地坐在床上,瞪大惊恐的眼睛:“二孬,鬼没有走!鬼没有走啊!你看你看,他们在你床上坐了一排呢!”二孬像被火烧了一般,连忙跳下床,坐到凳子上。“他们坐了一排,他们没有头,一个有头的都没有!但是他们会笑,看,看看,他们又笑了……哈哈哈哈,他们又笑了,哈哈哈哈,他们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把灯点着,快快,把灯都点着,天灯,天灯!哈哈哈哈……”二孬吓坏了,跑到灶膛边,抓起一把柴禾点着了。柴草忽明忽暗地燃着,刘仙堂更起劲地喊起来:“看,看!”他用手指着周围和房上,“他们没头,每个脖子上都开着一朵碗口大的花!瞧,瞧二孬,这个鬼脑袋是菊花,菊花笑了菊花笑了!这个鬼脑袋是荷花,桃花,梨花,那个是葵花,葵花籽掉了,光剩光秃秃的葵花顶子,一个坑儿,一个坑儿,往下滴血,血、血,血花!鬼,鬼鬼鬼……”“你你、你还有个完没有?”二孬上牙直打下牙,哆哆嗦嗦地喊着,拔出枪来,“哪里有鬼,我毙了他们!”他艰难地打开机头,对着灶膛开了一枪:啪!
“鬼不怕枪。鬼说他不怕枪……”刘仙堂再喊。“啊,啊啊……他们、怕啥……”二孬也要崩溃了。
外边,一声雄鸡的啼声忽然响起来:咯咯咯——近处,也有几声公鸡的应和:咯咯——
“哎哟我的娘呀!”刘仙堂喊一声,扑通倒在床上,“鬼走了,鬼都走了……”
二孬吓坏了,他端着手枪,如临大敌般满屋子乱瞅,把墙上挂着的东西,帽子,篮子,衣裳,一个一个都捅掉。
柴火渐渐地灭了,屋子里只剩下一盏孤灯。刘仙堂睡着了,他咬着牙,嘴里含含糊糊地呻吟着。二孬一拉屋门,一缕青辉泻进来。天亮了。满耳都是公鸡的叫声。
二孬打着哈欠来到街上找吃的,正和同样目的的小个子碰上:“二孬!”小个子喊。二孬又打个哈欠,挤出了两眼泪水。“咋回事?夜里又去小白鞋那儿了?”小个子坏笑着。二孬揉揉眼:“哪儿呀!我表哥,闹了一夜鬼,吓得我头发梢都支叉着……”“嘿嘿嘿嘿,鬼能吓住咱!咱是干啥的?杀一个人多一个鬼,鬼他娘还不都是咱制造的,还怕它!”两个人说着继续往前走。
“你们两个吃饭没有?”大胡子在一个院子门口等着。院很大,却没有牌子。“哎呀胡子哥,哪吃了!二孬夜里见鬼了,吓得头发梢都支叉着,嘿嘿。”小个子哈哈着。“是吗?女鬼吧?”胡子笑起来,他围着二孬看了一圈,“艳福不浅呢!”“胡子哥,我真的叫我表哥吓坏了。他说,鬼在我床上坐了一排,个个都没有头,脖子上开了一朵花,花他娘的都会笑。你说,花会笑,那是啥样?”二孬说着,又打了个寒战。“你说真闹鬼了?”小个子认真起来。“谁哪有兴趣开玩笑!”二孬苦着脸。“哎,二孬,我给你说两个治鬼的办法……”小个子大声说。胡子说:“我也没有吃。哎,二孬,今天你请客,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二孬眼睛一亮:“好我的哥耶,我正想请你们吃饭呢,就怕你们两个没有空!胡子哥,你说在啥地方吧?”胡子说:“就到你家吧!”“我家?我那家那哪儿叫家呀!我表哥还在那儿睡着呢!一屋子鬼魅!”二孬大声地表示反对。“就到你家,我正要见你表哥呢!”胡子说。“哎,我告诉你,我有治鬼的办法!”小个子喊,“到时候我给你支两招。”
灌酒,买肉,三个人走到室外,二孬说:“你们稍候!”说着掏出钥匙。刘仙堂又在堵窗户。他站在凳子上,举着枕头正往上塞,忽然听见门响,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小凳子翻着跟头落在地上。“又堵窗户呢?”二孬有些不快。“快关上门!二孬你快关上门!”刘仙堂闭着眼大叫。二孬不关门。二孬说:“胡子哥和小个子哥来看你来了!”“那也要先把门关上,我怕光!”刘仙堂仍然喊着。胡子和小个子走进来,小个子信手掩上门,坏坏地笑着:“刘先生,鬼怕阳光,你咋也怕阳光呀?”“嘿嘿,”刘仙堂阴森森地笑了,“一见阳光我就脑仁疼。原来我想,狗比人强。鬼子想让狗咬死我,可狗它不听鬼子的话。这两天我想,狗他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咬吃了我的阳光,还给我一群恶鬼!”
二孬把灯点上。大声招呼:“来来,两位兄弟,先坐,坐!”二孬把倒在地上的凳子扶起来。两个人忙着往外掏菜,倒酒。“二孬,我给你说两招治鬼的办法。”小个子边掏东西边说,“这第一招,就是把圣人的书吊在屋里或者放在桌上。鬼是邪气,一见正经,扭脸就吓跑了。第二招更绝,我爷说,他爷那时候家里闹鬼。他爷呢是个懒汉,鸡子还没睡他就睡,太阳起床了他还不起。有一天夜里来了一院子鬼,搬砖打瓦聒了他的瞌睡。他很烦,起床后扒住眼咧开嘴,吱唠一声。鬼们吓坏了,齐刷刷磕了一地,问你是谁呀?我爷他爷说,我是鬼王,在这儿住三百多年了。哎呀老前辈对不起,请问咋样才能当个好鬼呢?鬼也想学好不是!我爷他爷就把鬼套到磨上骗他们拉磨,一年后,俺家光卖面发了大财……”“好了好了小个子,别吹了!你家要是发了大财你还能干今天这个差事?”胡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小个子不恼:“那是过去。俺爷他爷那时候,有多少钱也早就花光了不是!”“来来,刘先生,一齐喝一齐喝!”胡子招呼着,“我有好消息给你!”
“阳光都叫狗吃了,还有啥好消息呀!”刘仙堂瘸过来,嘴上挂一个蓝布帘儿——被狗破相后,刘仙堂见人时总要在鼻子上挂一块蓝布。胡子抬起头:“刘先生,真的是好消息。”刘仙堂瞪大眼睛。“我听说,嫂子和孩子都没有死!”“啥?没死?”刘仙堂猛地站起来,“在哪儿?在哪儿,胡子兄弟!哎呀!哎呀太好了!”他拍着胡子的肩膀。“没死?”小个子大声问,“那天我专门去问过,村里的人说是刘家的人都死绝了!”
“胡子兄弟,他们在哪儿,知道吗?”刘仙堂急不可耐。胡子说:“在哪儿,我一时也不知道。”“那你咋知道没死啊?”胡子嚼着肉:“昨天晚上我去酒馆,听旁边喝酒的人说,云先生大情大义,刘仙堂他老婆带着孩子跑,鬼子在后边跟屁股追,一追就追到了郭家。云先生大义,竟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娘儿俩救了。我当时走过去向他们打听详细情况,那人说,他也是听说的。”“他是干啥的?”刘仙堂问。胡子说:“说是个媒人。”“长得啥样?”刘仙堂又问。“好像——”胡子努力做出回忆的样子,“好像个头比较大。”“媒人?不像孙大头啊!”刘仙堂皱着眉头,“他说她娘儿俩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嘛!”胡子说过,大声劝慰着,“刘先生,不管到哪儿去了,总之是没死!只要没死就终能见着。好好活着吧,别天天见神见鬼的了!”“咝——”小个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那天我去,村里那个老头儿咋说死绝了呢!”“来来,喝酒!”胡子喊着,举起酒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啥消息没有啊!再说,你要是正好遇着的是恨刘先生家的,没死也得说死了!”四人举起酒杯,碰了,一饮而尽。
“二孬,把你的飞刀借我用用!”刘仙堂说。“借那干啥?”刘仙堂说:“我想用用。”二孬掏出一个皮袋,打开,一排小刀子露出来,说:“这个你不会用。你究竟想干啥吗?”
妻、儿没死,这激起了刘仙堂极大的热情,他决定亲自回平乐,亲自打听妻、儿的下落。即使打听不出什么来,光回去一趟也是应该的。不知道为啥,刘仙堂特别想回平乐,几个月来他多次想回,只是他知道村里人恨他,弄不好会搭上小命,才一次又一次止住了这个念头。主意一定,刘仙堂就开始准备,他买了长衫、礼帽,还买了一副深色墨镜、一根文明棍儿。应该说这都是必须品,墨镜是因为他怕光,文明棍是因为他腿瘸,长衫、礼帽既是化装物也是深秋的需要。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这个七分像人三分像鬼的镜中影像,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确认是谁!刘仙堂嘿嘿地笑了两声,禁不住掉下两行热泪。
拄着文明棍儿,一瘸一瘸的刘仙堂走上大街。今天他没挂那个蓝布帘儿,一脸狗咬的伤疤斑斑驳驳的闪着亮光。天气很好,他坐上了一辆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