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老三郭济有过来了,大声喊:“起来!”黄六不哭了,他乜斜起眼睛看着老三:“呀,谁家的野种跑了,到这儿撒野来了!”郭济有朝黄六身上踢了一脚。黄六也不示弱,抡起拐杖敲了老三一拐杖。郭济有火了,回厨房拿一把菜刀冲出来:“你个老王八蛋,我非杀了他不可!”“哎,你敢!你个野种!你敢过来!”黄六把拐杖横在手中。
郭济财看见,连忙挡住老三。老三舞着菜刀气得哇哇大叫。“老少爷们快看呢!郭一方叫他儿杀我哩呀!”黄六喊着,又躺在地上:“你杀吧!老子早就活腻了,换一个嫩毛娃娃合算!你杀吧!你杀呀?你咋不杀呀?你不杀我你就不是你娘养的!郭一方,你坏良心……”
云鹤鸣正看着病,忽听不远处有吵闹的声音。她侧起耳朵听听,说:“济远,看看咋回事?”一个看病的小伙子从外边跑过来,生气地说:“别去管!狗咬狗,一嘴毛。”
“郭一方,你坏良心——”云鹤鸣听见黄六的声音,立即就明白了。她站起来,对儿子说:“去,把黄六叫回来!”郭济远看娘一眼,低了头不去。闹他一场,应该!谁让他恁坏的!云鹤鸣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就说:“你别去了。”她怕儿子看出她的“明白”,又加了一句,“去了他也未必听你的。”
黄六已经坐了起来,他舞着拐杖,大声小气地吆喝着。郭济财把老三拉走了。院子里除了看热闹的人,就只有郭一方夫妇。一方朝老婆努努嘴,老婆明白丈夫的意思,她恶狠狠地瞪黄六一眼,一扭一扭地走出门去。
云鹤鸣给病人包扎好,自语着:“我去看看!”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就往外走。郭崔氏跑了过来,大声嚷着:“大嫂呀!大嫂您快去吧!”“咋回事?”云鹤鸣故意问。“哎呀你说这些臭男人,整天都干些啥事?弄个无赖到家里,非说一方咋样咋样了,想咋样咋样您哩!哪有影儿的事呢,你说大嫂?败坏老郭家的名声不说,还在这儿寻死觅活装神弄鬼……这些臭男人呢!你说可恼不可恼!”郭崔氏一副委屈之极的样子。“一方兄弟呢?”云鹤鸣问。“他啥时候管过事!说起来长了个尾巴算个男人,其实还没有个女人有本事呢!您快去吧大嫂,把那个无赖治住……”“我有那本事?”云鹤鸣说。“哎呀大嫂呀,我不奉承您是打鬼的钟馗,降妖的天师,反正黄六这个无赖您准能治住他!”“他不是你妹妹的婆家侄子吗?”云鹤鸣看着她又说。“就这个拐弯亲戚算叫他沾住了,要不是这,谁认识他个王八蛋是哪个窑儿里爬出来的鳖呀!”
云鹤鸣跟着郭崔氏走进院子,黄六还坐在地上骂着:“郭一方,你坏良心,你走着瞧,老天爷放不过你……”云鹤鸣站住,大声吵他:“黄六,撒啥野呀?起来吧,看滚得浑身是泥,五尺多高的汉子,脸上也挂得住?”黄六看云鹤鸣一眼,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云先生,郭一方两口子不是好人,虽然你们是亲的,可我得提醒您,您可得防着他!他仗着有仨儿,遇事都想压量人!哼,我要不闹闹他,他才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呢……”“黄六,你要再瞎说,你那腿我可真不给你治了啊!”云鹤鸣说过,扭脸就往外走。
“云先生……”黄六伸了伸脖子,又恶狠狠地看郭一方一眼,说:“丑话说前头,我的腿要是锯了,我非来你家吃住一辈子不可。”说过,拄了拐杖,一磕一磕地往外走去。
“大嫂,大嫂,您不进屋喝杯茶?”郭崔氏腆着脸追出来。“自己家里,哪恁些客气。”云鹤鸣走到门口,对送出来的一方夫妇说,“一方兄弟,往后注意点儿,咱老了,不讲啥脸不脸的了,孩子都长大了,总得给他们留点儿颜面。”“啊啊,大嫂说得是,大嫂说得极是!”两口子点头哈腰。
晴朗的秋日里,花娘又在晾晒郭老先生的衣裳,当拿到老先生那件蓝色的竹布长衫时,她住了手。因为她忽然看见老先生正从上房里走出来,身上穿的正是她手里拿着的这件竹布长衫!这是娶她的那天上午老先生的穿戴啊!花娘一惊,老先生不见了!她一下子明白她为啥特别看重这件竹布长衫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呆呆地站着,盼望老先生能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显然受了惊吓,老先生再也没有回来。站了一阵,花娘挑一个最好的位置,正要搭晒这件长衫,砖头扯着八岁的儿子驴驹走了过来:“姑。”他大声喊。花娘又一惊:“啊,砖头!”砖头走近姑,伸手帮他搭晒,花娘神经质地往外一挣。砖头一愣,停了手。
“姑奶!”驴驹喊。“啊,驴驹!”花娘把那件衣裳终于搭好,展平,才对着砖头爷俩说,“进屋说话吧!”到了上房,砖头对姑说:“姑,前天云先生说,离学校恁近,想让驴驹跟着上学。开始我想,穷孩子家上啥学呀,后来一想,上吧,咱时家祖祖辈辈都是睁眼瞎,云先生说,倾家荡产也得让孩子上学,孬好让孩子认几个字吧,不定啥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驴驹,愿意上学不愿意?”姑奶坐下来问。驴驹头一昂:“愿意姑奶!我一定好好学,将来挣了钱,我给您买一兜子油馍!”花娘一听笑了,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说:“好我的乖呀!姑奶老了,怕是等不到吃你买的油馍了。您姑爷活着时常说,男孩子都得上学。不上学只知道眼前的事,一上学前八百年后八百年的事就都知道了。别人的话我听不进去,你姑爷的话我句句都听。啥都没有上学好!”花娘说着,就扭过身子翻她的小布兜,她从里边摸索了一阵,掏出两块银元,说:“姑奶一辈子也没攒几个钱,给,乖乖,拿着,好好念去吧!咱时家就剩你一个了,将来考中状元、衣锦还乡的时候,别忘了到您姑奶、姑爷坟上烧份纸就行了!”花娘说着,把两枚银元递给驴驹。驴驹踌躇了一下接过来,趴地上就给姑奶磕头。
花娘笑了:“好我的乖哩,还真懂事!”驴驹爬起来,拿着两枚银元,兴奋得小脸上直往下淌汗。“驴驹,姑奶的话听清了没有?”砖头问。“听清了!”驴驹又挺了挺胸,“等我考了状元……”“好,学不好了可别怪我打你!”砖头警告过儿子,这才转过脸对着姑说,“姑,您歇着,我这就去领他报名。”花娘点了点头。砖头拉着儿子要出门,驴驹忽然又回过头,对着姑奶大声说:“谢谢姑奶!”花娘笑了。又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父子俩走出上房。一枚银元从驴驹手里跳出来,滚动在地上想逃走。驴驹追上去用脚踩住,捡起来时,那枚银元上沾了一片土痕。“给我!”砖头伸出手。驴驹拿起银元,又在地上滚了一下,这才拿起来交给爹。父子俩穿过二进院走到前边,正看见彩凤鸣在厨房忙着,砖头说儿子:“你先到门口等我,我还有点儿事,马上就过去。”“哎。”驴驹应一声,获赦般飞奔而去。
凤鸣端着一盆脏水走出厨房。砖头猛跑两步伸手接住,泼在墙角边的粪坑里,掂着空盆回到厨房,笑嘻嘻看着凤鸣说:“大凤,这么重的盆,你别累着了!”“谢谢你砖头哥!”凤鸣坐到灶前烧火。砖头看了看旁边,从水缸里抓起一个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两口,凑近凤鸣说:“大凤,我的心你知道。早年我就喜欢你,那时候驴驹他娘还在,现在我光棍一个,你也……”“砖头哥,你别说这中不中?我不想听!”凤鸣瞪起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你有顾虑。”砖头往外看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人。
“大凤,你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男的女的,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给!”砖头说着,掏出那枚还带着土痕的银元,“你给孩子买点儿布,做件衣裳吧……”“我不要。你出去吧!”砖头不走,硬把银元往凤鸣手里塞。“你出去不出去?”凤鸣甩开手,站起来,“你要再这样,砖头哥,我就对云先生说。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现在就喊她了!”“中中,我走我走,我现在就走。我是真心对你好,大凤,你千万别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马肺了!”砖头极力表白着。彩凤鸣气昂昂欲往外走。砖头一把拉住她的手,又把银元塞给她:“大凤,大凤……”喊着,情不自禁地要亲她。彩凤鸣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砖头愣了。彩凤鸣也愣了。
砖头愣了愣,一把把彩凤鸣抱在怀里亲着。“砖头哥!”彩凤鸣大喊一声,泪水滚滚而下。
那枚银元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很远。
砖头害怕了,猛地松开胳膊,捡起地上的银元连忙跑出去。彩凤鸣坐回到灶膛边,小声地啜泣起来。
济远要去上学了,云鹤鸣为儿子整理好行装,济远说:“娘,我现在读初三,等毕业了,我就回来跟着您学捏骨,不再上学了。到时候……”“到时候再说。能读到啥时候就读到啥时候,现在别给我搞价钱!”娘截住他的话头。济远笑了,说:“我能跟娘搞价钱!那我走吧,娘?”娘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娘送你。”馨不吭声,跟在娘后边送出屋子。“娘,我也送哥!”草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