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无毒活血润燥止痛散肿通经
—— 《 本草纲目 》
金亮亮的阳光从屋山上的窗户里射进来,斜斜地扎在室内的桌子上。刘仙堂醒了,他惊恐地坐起身,披上衣裳,神经质地跳下床,搬起地上的凳子放床上,又抓起床上的被子去堵窗户。二孬用麻纸托着几根油条小跑着回来,猛地推开屋门。“啊啊!”刘仙堂一惊,蹬倒凳子倒在床上。被子也跟着他摔下来,阳光复又倾泻而入。
“表哥,你这是干啥哩?”二孬喊。“快,快二孬!把窗户堵上!”刘仙堂大叫。“表哥,你不是害怕黑夜吗?这刚刚天明,一堵上不又成了黑夜了?”二孬把油条放在小桌上。“快,快二孬,快堵上,我害怕阳光你不知道吗?”喊着,自己又要往上爬。“中中,堵上堵上!”二孬应着,不情愿地爬上凳子,抓起一个枕头把窗户堵上了,生气地问,“这行吗?”刘仙堂松了一口气,往身上穿衣裳。
“表哥,你既害怕黑夜,又害怕阳光,这世上要么是白天,要么是黑夜,既不是白天又不是黑夜的那只有黄昏了,这天能光听你的,啥时候都黄昏吗?你将来咋过呢?”二孬说过,拿火柴把油灯点上,擦了一下手,拿一根油条大吃起来。“表弟,你看这一堵起来,我心里就好受了。”刘仙堂说过,迅速抓起床上的半截手巾,系在自己脸上。“我不是害怕白天,我是害怕阳光。阳光一照,心惊肉跳。我也不是害怕黑夜,我是害怕睡着。只要一睡着,啥鬼都来找!”
“表哥,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二孬又吃了一口。“啥好消息?”刘仙堂瞪起眼睛。“郭一山死了!”“郭一山死了?哎呀!”刘仙堂兴奋地一拍手,猛地往上一跳,“死得好!”他喊过,忽然想起什么来,“嗯,他是不是几天前死的?”“你知道?”二孬看他神经兮兮的,想笑。“我当然知道了!”刘仙堂坐下来,往上翻了翻眼珠儿,“前几天夜里,郭一山忽然来找我闹,说是我炸他家的房,想烧死他哩!还说我叫尤瞎子绑他,想害死他哩!还说日本人请他看病听他的话,告给鬼子他也不害怕!我吓得钻到床底下,他拿着刺刀来回在床下捅。我在床下蹬住床子,他捅上边,我一凹腰;他捅下边,我一鼓肚子。终是没捅住我。
娘的,原来是他先死了!”刘仙堂抓起一根油条咬一口,又说:“哎,二孬,他是咋死的?是不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呀?我就知道,五犬一郎那个狠,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住!一定是他回到家,棒疮发了死的。他只会捏骨,不会治棒疮。嘿嘿,他祖传只传了捏骨,没有传给他治棒疮!二孬,你表哥这是捡了一条命啊!狗比人强啊!日本人想让狼狗吃了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属狗的,狗不吃狗!狗吃狗,活不久,狗也不想死啊!狗不想死,我就活下来了……嗯,今天是买的谁家的油条,比往常香啊?”二孬说:“香啥呀,还是那一家的。”刘仙堂很兴奋:“哎,二孬,那现在郭家是谁主事啊?他家的秘方有人传吗?”二孬吃好了,站起来抹了一下嘴,说:“表哥,我该上班了。刚到军统,我得表现积极点儿。”说着就往外走。
刘仙堂站起来:“哎,哎哎二孬,回来时给我买根桃木拐棍儿,桃木辟邪。郭一山夜里再来找我,看我不敲烂他的头。反正他不会治棒疮!”“哎。”二孬应着跑出去。刘仙堂不吃了,他关住门,瘸着腿在屋里来回走,他把窗户又堵了一次,扭脸看见屋门有条缝隙,连忙想办法去堵。他瞅了半天没有东西,就把被子拆开个口子,揪出里边的棉絮,搓了,一条一条地往里塞着。
麻脸黄六住进了郭家的东厢房,一天两遍用药洗,一次要洗半个时辰。云先生说,至少要洗三天。若是三天内见了大轻,他就可以走了。黄六相信云先生,因为当天洗了一遍,下午就感觉好受多了。他本来想在午后睡一觉呢,不知为啥就是睡不着。黄六躺在床上,猛然就想起了另一块银元!对,得给郭一方要钱。他坐起来,就叫推车的汉子帮他去要。推车汉一走,他反而瞌睡了,要不是门楼下的病人把他吵醒,他至少也得睡两个时辰。要知道,从昨天上午勒住大腿到今天上午,他几乎没有睡成觉。
那腿能是好肿哩!他一睡醒,推车汉过来了,端了一盆药汤说:“洗吧!云先生刚才还问你哩!”黄六接过盆子放在腿下,癔症着脸撩了一把,问:“咋样?钱要过来了吗?”推车汉说:“你先洗吧!”黄六洗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郭一方给没有哇?”推车汉慢悠悠地说:“你把郭一方的老底都说给云先生了,他正生气哩,说没有钱!”“混蛋!”黄六不洗了,他拉起裤腿胡乱擦了擦:“他只是叫我试试云先生会不会看病,并没有说我可以不可以告诉云先生!我已经试过了,云先生不仅会看病,而且看得出奇得好!他不给钱,那我的腿白勒了!郭一方,他别不要良心!看俺俩谁厉害过谁了!”黄六胡乱擦了两把,系上裤子,拄了拐杖,一扭一扭地出了厢房的门。
云先生正给病人看病,郭济远站在旁边帮忙,看见黄六,济远大声喊他:“老黄,你的腿咋样了?”“好多了!”黄六咕哝一声,拄着拐杖走得更快。“你就洗了这一会儿能行?”济远站起来追他,“一次必须洗一个钟头,你洗的时间太少,回来还要洗!”“我去解个手,我出去解个手!”黄六头也不回。
郭一方坐在椅子上,吸着烟袋正生闷气。老婆郭崔氏坐在一边,也是一脸的不快。“就那本事,还想要钱呢!叫云鹤鸣一吓,把肠肠肚肚的都说了。这个黄六,咱算是找错人了!”一方嘟囔着。“他说归他说,咱还不认账呢!哪有他兄弟拿钱雇人,试他嫂子的本事哩!咱不认账!”郭崔氏也很焦急,不过她想得简单些。“认账不认账事小,可他现在要要钱!”郭一方磕了烟锅里的灰,又装一锅。“要钱,没有!看他咋着?”老婆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发着狠。“黄六是个无赖,不给他,他会罢休?”郭一方猛吸一口。“他不罢休咋着,钱在咱手里呢!你要是真给他钱,那不就等于认账了?”
“郭一方,你个杂毛老妖,为啥不给我钱!”说黄六黄六就到!他拿拐杖对着郭一方,差一点儿就戳到他头上了,“我的腿没勒肿吗?我没有按你说的做吗?”“黄六,黄六你先坐。”郭一方想稳住他。“我不坐!我不给孬人坐到一块儿,我怕搌孬了!”黄六把拐杖又捣了捣地,他看后边有人跟来看,劲头更大了,“郭一方,你请我到饭馆吃饭时,咱俩咋说的?啊?你给了我十个挡一百的铜壳,说事成了再付我一块大洋,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云鹤鸣啥也不会,是狐假虎威,装样子哩,叫我勒肿腿试她,我试了没有……”
“血口喷人!黄六是血口喷人!”郭崔氏喊着,“财,有,给我把这个无赖打出去!”“啥?无赖?”黄六用拐杖指着郭崔氏的脸,“按辈分,我该喊你姨哩,你不要一点儿脸都不顾,你要是再这样耍无赖,我非给你弄出个人命来,叫你屙不下来你信不信?”
财来了,脸灰灰地站着,一动不动。“好了,都出去吧,我单独和黄六说!”一方大声吵。郭崔氏和郭济财厌恶地看一眼黄六,都退了出去。到了门外,郭崔氏看凑热闹的人不少,就大声撵着:“都出去,都出去吧!一个无赖有啥好看呢!”“啥?”黄六听见了,扭过脸对着院子,“你才无赖呢!郭一方才无赖呢!他说让我试云先生会不会看病,我试了,他为啥不给我钱?”“黄六!”一方喊他,“黄六,你坐吧!”黄六不坐:“我不坐你的板凳,我也不受你的骗了,你给我钱!你还我的一块大洋!”郭一方说:“钱可以给你。黄六,这事你确实做得不好!你咋能给云鹤鸣和盘托出咱俩商量的事呢?”黄六嗓门大得像驴叫:“和盘托出?我黄六受你的骗了,两块大洋我受了这么大的罪不说,这腿还得叫人家锯掉呢!为了帮你我落到了这步田地,你他娘还赖账!郭一方你丧尽天良,一肚子坏水,老天爷打雷饶不了你!”“中中中中中,我给你一块大洋,给你一块大洋中不中?”郭一方说着掏出一块大洋拍在桌上,说,“拿走吧!你以后永远不要再找我!”“啥?永不找你?你说得倒好,我的腿要是真锯了,我非得来你家吃住一辈子不行,你得养活我黄六!闺女、儿我都不靠,我就靠你了!”
郭一方怕他再嚷,把大洋捡起来递到黄六手里,说:“黄六啊,那是人家吓你哩!你去那儿懵她,她恼你,吓唬吓唬你!咋会说锯腿就锯腿呢?你五尺半个汉子,咋好赖话都听不明白呢?”黄六把钱装到兜里,又按了一下衣袋,对着郭一方大叫:“我当然好赖话听不明白,要是听明白了,我咋能信了赖人的话呢!我不给你说恁些,郭一方,该我的钱你给我!”“哎,黄六,我不是把钱给过你了?你兜里装的是啥?”郭一方生气了。“一块大洋就想打发我?没门!”黄六拍着自己的腿,“我的腿走不成路了,从今天起,我就吃住在你家了!再给我十块,我要看病!”“你出去不出去?”一方威胁他。“我不出去!你不给我钱我就不出去!”黄六大喊。郭一方大恼,禁不住搡他一下。黄六趁势往地上一躺,哭喊起来:“大家看呀,郭一方打我呀!他叫我欺负郭先生家,勒肿腿试云先生的本事。他说云先生是狐假虎威,根本不会看病……”“嗨!真他妈无赖!”郭一方没法,跑到门外。黄六爬起来,一瘸一瘸追到院子里,再次坐倒在地上,大叫:“老少爷们都来看呀,郭一方叫我欺负郭先生家,他让我勒肿腿……他不给我钱,还打我呀……老少爷们都听着,郭一方他不是人,老天爷打雷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