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蹄的声音是圆的,……圆得细圆得小圆得精致,圆得让人想哭。郭一山想起了爹,鼻子一酸,泪水就下来了。他谁都不担心,只担心爹。爹看他比看他自己重要。月香死后,爹病了一场。爹病刚好,一山也病了。爹病是因为操心劳累,一山却是受了风寒。一山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爹坐在床边一天也没吃饭。一个儿是心,两个儿是胆。一山是爹的心!六十六岁的人了还患着哮喘病,爹能受得了吗?找到了理由的泪水汹涌地往下淌。驴忽然一顿,站住了。“下来!”一个混浊的男音。骑一个光身子毛驴,郭一山早就想下,可是眼蒙着手绑着,不知道咋下。肩膀一紧,他被两个汉子提溜到地上。接下来便是被架着走,快走,像抢什么东西。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大概走了十四五圈儿。从脚下的平坦和转圈的范围看,这是一个麦场,果然,就听见一句“把驴拴磙框上!”之后上了山路。手被松了,麻袋却不去,直到被推进一个潮湿的窑洞。
郭一山并没有流血,血腥味是那个麻袋上的。麻袋一去他立即就明白了,因为黑色的酸腐味一下子就赶跑了红色的血腥味。既没受审,也没挨打。郭一山待到天亮又待到天黑,除了吃两顿窝窝头,竟没有人来看他。他很纳闷儿,忍不住就问门外的小看守:“小兄弟,你们为啥绑我呀?”“想绑就绑,没有为啥。”“那为啥给我要佛头啊?”“想要就要,没有为啥。”郭一山叫他弄糊涂了:“没有为啥,那为啥要这样呢?”“没有为啥,所以这样。要有为啥,或许就不这样了!”
啊!郭一山长到三十一岁,念千卷经书识万卷药理,咋也不明白这“没有为啥”究竟是因为啥!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又一次白日经天,他终于用血的教训明白这“没有为啥”究竟为啥了:
两个土匪,一个是矮个儿,一个大胡子,满脸狞笑着走进来。大胡子笑着问:“郭先生,在这儿住得好吗?”郭一山正坐着,连忙站起来,“二位兄弟,请问……”“不要‘请问’,我们问你呢?在这儿住得好吗?”“这儿、这儿当然,不好……”郭一山嗫嚅着。咚一拳,郭一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起来!”小个子只有四尺多高,简直就是侏儒症患者了,下手却狠。他拉起郭一山,叭叭叭又是几个耳光。郭一山的鼻子登时流出血来。
“知道为啥打你吗?”小个子问到了实质。郭一山摇头。
“真不知道?”郭一山点头。
“胡子哥,你给他讲讲!当代名医呢,竟这样不通道理!”小个子大声嚷着。“兄弟,你说让我给他讲?”大胡子阴笑着。“非你给他讲不明白!”小个子退到一边。大胡子猛一脚把一山踢倒在墙边,“这世界谁本事大,谁他娘挨打!你问我们为啥打你?谁让你有本事?谁让你本事比刘先生强!”说着又是一脚。“刘先生?刘先生我不认识啊……”“刘仙堂你不认识?装啥大头蒜呢!”“刘仙堂?刘仙堂我也没得罪过他呀?”“哎呀得罪不得罪跟俺弟兄俩没关系。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这就是替刘先生消灾的知道吗?我们不打你,我们就得有灾!你是名医呢,治病消灾是你的业,我们有灾了还得麻烦你呢,这一消,就不用麻烦了……”
郭一山倒在地上起不来,两人拳打脚踢了好一阵,才喊着累扬长而去。
尤瞎子正和赵富宾商量事,忽听瘦猴儿报告,说是郭家来送钱,立即高兴起来:“嘿嘿,绑个富户就比绑个穷家强!带他们进来!”孙大头和“小伙子”就走了进来。
“尤司令,您老人家安好!”孙大头抱拳在胸。“小伙子”也忙跟着抱拳。“嗯,这是谁呀?”尤司令看着“小伙子”,故意拖个长腔。孙大头忙应:“这是郭一山先生的内弟云先生,想来看看他姐夫。”“云先生?”尤瞎子歪头看着,“好俊俏的小伙子,掌起面来让本司令看看!”“尤司令。”“小伙子”抬起头来,看一眼尤瞎子。
尤瞎子盯着问:“做啥活的?”“跟爹做点儿买卖。”“啥买卖?”“卖布。”“卖布?阴丹士林多少钱一尺?”“布有好有差,价有高有低。司令,下次来,我给您带几匹。”“哈哈哈哈,”尤司令笑过,低头对赵富宾说了几句,赵富宾也笑起来。
“司令,”孙大头急坏了,他怕新媳妇露出破绽,头上出了一层汗水,拍着肩上的钱褡说,“这钱——司令您,先收了?”尤司令目光落到孙大头脸上:“孙大头,这回送来多少?”孙大头忙答:“三百块大洋。”“三百块怎么行?两千块,一个子也不能少!”孙大头点头哈腰连忙解释:“尤司令,郭家卖过三块地了,还有两块在卖。家具也都卖了,正在卖房子……”
尤瞎子恼了,大吼:“别给我说这个,谁叫郭家给马利奇看病啊!马利奇抢我的佛头,他给马利奇看病,不就是帮着马利奇欺负我尤某人吗?马利奇是外国人,尤某人是中国人,说他在帮着外国人欺负我中国人也不冤枉吧?赔点儿钱是小事,我尤某人不要他的脑袋就是客气了!”“啊啊……”孙大头胡乱应付着。
“把钱拿上来!”尤瞎子说。孙大头连忙上前。“你不要来,叫云先生送!”尤瞎子伸手阻止。孙大头一惊,但他马上做出笑脸,说:“您老人家真会开玩笑,难道我孙大头一送,银元就变成泥钱儿了不成?”说着又要上前。
尤瞎子从腰里掏出手枪,咔啦一声子弹上膛,举枪瞄着孙大头:“孙大头,活腻歪了!你再敢上前一步,老子我崩了你!”孙大头吓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尤瞎子把枪重重地叩在桌上,“嘿嘿嘿嘿,”笑了,对着云先生招一下手,“云先生,拿上钱来!”
云先生看一眼尤瞎子,接过孙大头手里的钱褡,一步一步地走到跟前,双手托起:“尤司令,请您过目!”尤司令不接钱褡,却伸手捉了云先生两手。云先生一惊,猛欲抽手,没承想脱逃的右手却把头上的礼帽碰落下来。钱褡掉地,受惊的银元满屋子乱滚。云先生左手未脱,她边挣边说:“对不起司令,我去捡钱!”“哈哈哈哈……”尤瞎子抓住云先生的手不放,高喊,“孙大头,你捡!”“啊啊,”满头大汗的孙大头连忙趴地上捡钱。
尤瞎子摩娑着云先生的左手:“云先生,好皮肤啊!”“尤司令,你……我去给您捡钱!”云先生索性不挣。尤瞎子一抬头,忽然发现云先生耳朵上的耳坠孔:“啊……”云先生猛地挣出尤瞎子的手,连忙去捡地上的礼帽。
真让孙大头说对了,女人就是女人。不认真看也就罢了,一旦被怀疑上,那就很难再掩盖下去。新媳妇弯腰捡钱的时候,她的发型再一次出卖了自己:男人的头发是打圈儿剃的,女人的头发则是满头留。秀气的“云先生”的秀气的头发周围,一点儿剃过的痕迹也没有。看透真相的尤鹞子颇为兴奋,连忙歪过头炫耀给赵富宾。“是吗?”赵富宾瞪大眼睛。“看嘛!”尤瞎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欣赏起捡钱的“云先生”。
地上的钱终于捡完。孙大头掂着钱褡,一时不知道是送还是不送。尤瞎子不理孙大头,他盯着云先生,阴阴地说:“云先生,您往前站!”云先生往前走了两步。“再往前!再往前来嘛!”云先生又走了两步。
“嗯?”尤瞎子对赵富宾示意,“好好地看看!”“嗯。”一眼就看见了云先生的耳朵眼儿,赵富宾不得不点头,不得不佩服尤瞎子的眼力,就他那一只眼,还戴着墨镜,竟能了然于复杂的真相。“司令英明!”赵富宾向尤瞎子伸出拇指。
说实话,为了今天的装扮,新媳妇一夜没睡,真算是殚精竭虑。她先是把丈夫的大衫改短,适合自己的身材,又剪掉粗大的辫子,做成流行的背头——应该说,大致是背头的样子。丈夫的头大她头小,礼帽内她又衬了一块儿布,甚至她把内衣都换成了丈夫的。可是,可是耳朵眼儿她真的忽略了!当时她摘下自己的耳坠时也想到了耳朵眼儿,可她想着钱一交就能见上丈夫了,谁会关心一个男人的耳朵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尤瞎子好男色!尤瞎子一眼就看上了“他”的清秀,“他”的腼腆,“他”的大男孩儿身材。他本来是想近看看“云先生”的靓姿,没承想有了更大的发现:一个有着男人气度的女孩儿!既是大男孩儿,又是大闺女!尤瞎子当时就想喝退左右来一个痛快。可是,他毕竟老于江湖,他要看看这里边究竟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什么没有,他怕有诈!
尤瞎子得意地笑了,他故做和气地说:“云先生,请把帽子取下来?”云先生犹豫一下,还是取下了帽子:流行的男孩儿发型。细细看去,不但周围没有剃过的痕迹,发型也显得马虎。尤瞎子很满意。尤瞎子嘿嘿地笑了一阵,说:“云先生,请不要介意,我刚才和赵司令打了一个赌。他说你是小姐,我说你是先生。现在,请先生脱下大衫,帮我赢了赵司令这一百块大洋的赌金,我们俩二一添作五,咋样云先生?”
从尤瞎子抓住云先生的手说“好皮肤”时,孙大头就知道麻烦了。但那时他还没想到会麻烦到这样。现在,一听叫“脱下长衫”,孙大头的腿不觉地就哆嗦起来。别看尤瞎子就一只眼,亮得很,他看着孙大头笑了笑:“大头,你一定会站在我的一边,对不对?”“尤司令……尤司令……”孙大头使劲擦汗。
“哈哈哈哈,云先生,脱吧!”尤瞎子高喊。云先生不动。
“你敢抗拒我的命令?”尤瞎子恼了,“来人!”“到!”两个匪兵跑进来。“把他的大衫给我扒下来!”“是!”两匪兵如狼似虎冲上前来。
“慢!”云先生大喊一声。
“停!”尤瞎子右手抓枪,左手往外摆了两下,俩匪兵连忙后退几步。
云先生撩了撩衣襟。“嘿嘿,脱吧!”尤瞎子又催。
云先生撩了撩衣襟,一根半截铁锭子从襟下拔出来。她用尖锋对准自己的喉咙,大声说:“尤司令,既然您看出我是个女人,那我就给你实说了吧。我是郭一山的老婆,上山是为了看我的男人。尤司令是江湖豪杰,绿林好汉,该不会难为一个弱小女子吧?”“说得好,我爱听!”尤瞎子忽然阴下脸来,“那,我要是难为你呢?”云大妮笑了,说:“明年今天,那就是小女子的周年忌日了!”说着,一用劲,一股鲜血从脖子里流出。
“慢——”尤瞎子一声大喊。“啊!”赵富宾也惊得站了起来。“郭太太——”孙大头一屁股蹲在地上。尤瞎子一伸手,赵富宾坐下来。
“好刚烈的女子!”尤瞎子挥着手,“都退,你们都退下去!”两匪兵连忙退走。云大妮不动,一脸平静,任血顺着铁锭子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