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燃完了,济远站起来,和马利奇分宾主坐下:济远坐在了爹以前常坐的主陪位置,娘仍然像过去一样坐在副陪的位置上。“云先生,这几天我在忙弘元法师的遗体安葬。日本人投降了,法师的遗体被扣了一年才得以回到寺中。实在遗憾,我怎么没听说郭先生逝世的消息呢!”马利奇一脸的自责。“先生去世得太突然,他今年才五十岁,谁能想着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全傻了,当时全家都傻了……”云鹤鸣说着,仍然止不住流下泪来。“对不起,让您伤心了!”马利奇说着,眼睛也红了,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济远,给先生换热茶。”娘说。“好。”济远应一声,提着茶壶走了出去。
“云先生,”马利奇坐正身子,很郑重地说,“郭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就提出过,今天,先生不在了,我仍然想提醒你,可否考虑到欧洲开办医院?以先生的医道,不仅能挣大钱,而且能使中国神奇的医学在欧洲发扬光大,这是于己于国都有大好处的事情!”马利奇看云鹤鸣不反对,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合作。我开发市场,您主事医务。甚至,我们还可以在欧洲开办一所大学,叫中国骨科大学或者中国中医药大学,您可以当校长,当教授,讲古老中国的神秘医术。我做先生的助手,为先生鞍前马后效力操劳。云先生,以您的聪明和颖悟,您一定明白,多年来,马利奇是景仰您、爱慕您,甚至可以说是崇拜您的。云先生,我想请您,再考虑考虑!”
“谢谢,谢谢马先生,您是一山的好朋友,也是鹤鸣的好朋友。多年来,我们是把您当做最好的朋友看待的。先生的提议确实很好。只是鹤鸣从没有想过要去欧洲开办医院的事。再说,先生的遗骨就埋在这块土地上,实话说吧,我也为自己选好了穴位,将来就埋在先生旁边了。马先生,能有您这样好的异域朋友是我们的福分!谢谢先生了!”云鹤鸣说着,再三给马利奇颔首。
郭济远掂着热茶走进来。给马利奇和娘各斟了一杯。“马先生,请!”云鹤鸣端起茶杯。“请!”马利奇深情地看着云鹤鸣,眼睛里都是泪水。“娘,娘!”草跑过来,“外边有病人!”“知道了。”云鹤鸣放下杯子,对马利奇歉意地说:“马先生,我去看病了。”对着儿子又说,“济远,好好陪先生说话。”“哎。”郭济远声音响亮。“不不,”马利奇站起来,“你忘了云先生,我也曾经是一个外科医生呢,我喜欢看医生给病人治疗。”“那就请吧!”云鹤鸣笑了,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云鹤鸣陪着马利奇走进门楼的时候,麻脸黄六正攀着推车人的脖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挪,看上去十分艰难。云鹤鸣请马利奇坐下,自己走上前迎接麻子。黄六终于迈过门槛挪进屋里。“让他坐床上。”云鹤鸣说。一头汗水的推车人把麻子扶上木床。黄六歪坐着,夸张地叫喊:“疼!疼呀!”龇牙咧嘴地咝哈着。
云鹤鸣走上前,小声问:“咋啦?”“哎呀你是先生哩,啥病不知道啊,咋问我呀!疼——疼呀!”黄六大喊。云鹤鸣不急:“哪儿疼?”“哎呀,哪儿都疼呀!”黄六又叫。云鹤鸣警惕起来,她仔细看了看病人的脸,这才低下头看他的两条腿:一条腿正常,一只腿明显有些肿。云鹤鸣轻声说:“把裤子拉开些!”推车人上前要帮他拉裤腿儿。麻子黄六一解束腰带,就要褪裤子。“哎哎不用!”云鹤鸣喊儿子,“济远,帮这位病人拉拉裤腿。”郭济远走上前,抓住麻脸的腰带给他束上,随后拉起他的裤腿儿:整条腿都肿了。
“咋着摔住的?”云鹤鸣问。“哎呀你是先生哩……”麻脸黄六又说这话。“先生也不是啥都知道,病在你身上,哪儿疼你不说,咋摔住的你也不说,先生看病,望闻问切,其中一条就是‘问’。问你啥你啥不说,先生咋看病?下面该谁了?”云鹤鸣生气了。
“你先看吧,看孩子哭哩!”一个老太婆说一个抱孩子的妇女。
“咋了?不给我看了?”麻脸黄六大喊,“郭先生一死,我这病也没人能看得了了!”
云先生不理他,问抱孩子的妇女:“孩子咋了?”年轻的妈妈连忙回答:“他奶奶扯他学走路里,一拉,胳膊掉了。”云鹤鸣拿起铜墨盒盖儿,说:“拿住!”小孩只伸那只好胳膊。云鹤鸣说:“来乖乖,用这个手拿!”孩子“吭吭”地想哭。云鹤鸣左手拿住孩子的病手,右手插到孩子腋下轻轻一推,然后又拿起墨盒的盖儿说:“拿住!”孩子伸手就抓住了。云鹤鸣笑了,说:“好乖乖,没事了!”孩子格格地笑起来。大家都被孩子的笑逗乐,一起开心地笑了。
“哎哟!云先生,您就给我看吧!”麻脸黄六又喊,“我的大腿骨摔折了,疼得厉害呀!”云鹤鸣转过脸来,说:“咋摔的?”“我、我从大车上往下跳哩,跳空了,腿就摔折了!哎哟疼死我了……”云鹤鸣走上前,把他的裤腿儿拉过膝盖再次观察:腿肿了,但并不像骨折那样肿得夸张。云鹤鸣故意轻碰一下他的腿。“哎呀疼!”黄六又叫。先生说:“躺下。”麻脸喊:“没法躺,疼!”先生问:“你咋来的呀?”推车子的男人忙替他答:“我推着来的。”先生说:“车子都能坐,咋不能躺?躺下去!”“哎哟!”麻脸黄六喊叫着“艰难”地躺下:两条腿一样长。
云鹤鸣明白:这人既没有骨折,也没有脱臼。“起来吧!”先生说。黄六又“艰难”地爬起来。云鹤鸣对着推车人说:“搀他起来。”黄六喊:“别搀别搀,疼得厉害!”“男子汉大丈夫,叫喊啥,搀起来!”云鹤鸣大声说。推车人搀起黄六。云鹤鸣趁黄六扭捏着不好好站的当口,用膝盖轻轻一顶他的好腿,黄六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鹤鸣笑了笑,说:“这位大哥,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腿没折。”“咋没折?折了!”先生问:“你咋知道折了?”“疼得很嘛!”黄六说着又做出疼的样子。云鹤鸣小声对儿子说:“济远,领他到里间,看看他腿上长啥东西没有。”“这位先生,里间请吧!”郭济远大声说。推车人把黄六搀进东厢房。
“老人家,您咋啦?”云鹤鸣问坐在面前的老太太。“我手上这个疙瘩长了二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俺家卖布,纺线累坏了。我想着,不纺线了它就不长了,谁知道越长越大,到现在都嫌它碍事了。一到雨天它还疼呢!”老太婆是个高嗓门。云鹤鸣把老人的手拿在手中,轻轻捻搓着,捻搓着,过了一会儿,她猛地一用劲,只听咯噔一声,疙瘩捻开了:“老人家,看看你的手好了没有?”老人伸手一看:“哎哟我的娘呀,疙瘩到哪儿去了!”老人惊喜地喊着,又把她的手端给大家看,“我的疙瘩长了二十多年,云先生一摸就没有了,我的老天爷,您这是神仙一把抓呀!要知道这么神,我早就过来了!”云鹤鸣笑了笑,说:“早年慈禧太后长的,就是你这样的疙瘩。”“老嫂子,你生错时代了,要是早生一百年,说不定就轮不到慈禧太后当家了!”有人开着玩笑。“哎哟,那你说我是贱人得了个贵病。”老人家站起来,嘴里不住地唠叨着,“都说郭家的医道好,我今天算是亲眼见了,我的老天爷呀!真是神仙一把抓了,神仙也不过这样,只一摸……”云鹤鸣说:“老人家,您还得吃点儿药!”“中中,叫吃啥吃啥!”老太婆笑着。
“娘!”郭济远一脸气愤跑出东厢房,大声说:“他大腿根上勒了一根布带子。他的腿就是布带子勒肿的!”“别嚷嚷。”云鹤鸣压低声音,“他既然要用带子勒肿腿,那就一定有勒肿腿的道理。待我问问他!”云鹤鸣说着,走进厢房去。
麻脸黄六已经穿好衣服。云鹤鸣说:“这位兄弟,你为啥要勒肿自己的腿呀?是不是遇见啥难事了?”“啊啊啊啊,我想、想给个朋友打个赌……”麻脸汉子尴尬地说。“打个赌?打啥赌?”云鹤鸣看着他一笑,放慢语速说,“看看我云鹤鸣看出来看不出来是不是?”“也不是。嗨嗨云先生,您、您您……”黄六有些尴尬。“把腿伸出来叫我再看看。”云鹤鸣说着弯下腰去,“你这赌打得惨了,这腿至少也用带子勒了一天多了!”“啊啊一天一夜,嘿嘿……”
鹤鸣问:“你是哪儿的人?看着这么面熟。”“黄洼的。”
“啊,黄洼的。打窑的黄镢头老先生你认识吗?”“那是家父哩。”
“黄老先生六个儿子,你是老几呀?”“小六。大家都叫我黄六。”
“黄老先生可是个好人呢!一生厚道。老人家还健在吗?”“嘿嘿,去年刚去世。老人家常念叨郭家……”
“十六年前窑塌砸住的都是你家啥人?”“我爹,我二哥,还有俺表弟……哎呀别问了云先生,我给你实说了吧!这、这这,黄六都没脸说了!”黄六说着,劈脸打自己一个耳巴,“这是你家老二郭一方托我试你的本事哩!他说你根本不会看病,跟着郭先生是狐假虎威,装样子哩。非得让我使个苦肉计……”
云鹤鸣苦笑了一下,说:“那他给你多少钱?”黄六脸红了:“臊死人了!不说这个了吧!”
马利奇听着这边的声音,不由得走了进来。
云鹤鸣说:“钱可以不说,你这腿可不能不说。实话告诉你大兄弟,你这腿事大了!”“是吗?”黄六害怕了。“你想想,好好的腿勒了一天一夜,勒得肿成这样,光是肿肿就完了吗?它为啥肿恁厉害呀?那是腿勒出毛病后才肿恁厉害!不是我吓你黄六,你这条腿弄不好还得锯掉呢!”黄六一听急了,大叫着:“哎呀云先生,这可咋办呢?我还有四个孩子哩!我为啥应承郭一方这个苦差,他答应给我两块大洋呀!先给一块,事成后再给一块。”马利奇听了哈哈大笑,说:“黄先生,两块大洋卖了一条腿,你这生意赔大了!”“哎呀云先生,看在我爹的面上,您快救救我吧,千万别让我锯腿!”黄六喊着,趴在地上就给云鹤鸣磕头。
“起来吧!”云鹤鸣说,“黄老先生和你二哥、你表弟在这儿吃住了将近一个月,我咋就没见你来过呀?”黄六爬起来:“来过一回。您当时正忙哩。哎哟云先生,您那时候穿一件旗袍,走起路来一阵风,漂亮得很呀……”“黄六,这样吧,最好你去洛阳城里大医院看,因为啥哩,你是受人之托来试我哩,我要是万一给你看不好,到时候我落埋怨事小,耽误了你的腿事就大了!现在你也别停,马上就让他推着你到大医院去看,好吧?”云鹤鸣说着,就往外走。“哎哎哎哎,”黄六瘸几步追上云鹤鸣,又要下跪:“云先生,我知道您是好人、好先生!俺几辈子都受过郭家的恩,我相信先生您,就是我的腿真的锯了,我也不怨先生!”云鹤鸣问:“真不怨?”“真不怨。我给您立个字据中不中?”黄六一脸期待。
云鹤鸣想了片刻,说:“字据有啥用,只要你信得过我,那我就给你看吧!”马利奇伸手一挡:“云先生,立个字据还是有用的。在我们欧洲,做一个手术,哪怕再小的手术,也是要有一个合同书。要是万一有什么问题……”“娘!”郭济远也急了,“他会不会继续耍赖呀?”“不会不会。”黄六大声喊,“我要是再安心难为云先生,叫老天爷打雷抓走我!云先生,云先生您要相信我呀!”黄六使劲拍着胸脯。
云鹤鸣看看马利奇,又看看儿子,说:“那就赶紧给黄六治吧,一刻也不能耽误了!”“谢谢云先生!谢谢了!”黄六喊着,忽然趴地又给先生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