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丈夫的猝死,二十三岁的彩凤鸣一下子晕了,只会流泪不会吭。两天后,花娘最先清醒过来:凤鸣怀着孕呢!不为死人为活人。不为大人为孩子。咋着也不能不吃不喝呀!花娘这样一劝,再加上彩家两口子陪着,凤鸣就开始吃饭。殡出去一山,霜打似的彩凤鸣又渐渐复苏过来,为了一山这最后一个孩子,她也要好好地吃喝,好好地活着!毕竟年轻,也就是几天工夫,彩凤鸣就开始做活。花娘一见就劝:“凤鸣,以后还是由我帮你做吧,一大家子人,你身子又不利索。”凤鸣不让,说她能行。花娘禁不住一阵感叹:“老的老,小的小,看起来一大家子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其实就是过那一个人哩呀!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哩,一把圪针捋不到头,你说,这以后的树叶咱几个娘儿们该咋数呢!”
这天早晨,凤鸣和花娘刚走进厨房,鹤鸣走了进来,说:“多炒俩菜,巧巧和小白今天回来。”“中。准备着呢!”凤鸣应着。花娘问:“他们还走不走?”鹤鸣说:“会不走?整天忙得脚底板儿朝天的样子!”花娘递过来一个小板凳,云鹤鸣接了放在屁股下,又说,“听巧巧说,抗战胜利了,形势也不容乐观,蒋介石要下山摘桃子……”“他摘桃子摘几个怕啥,反正谁吃都是吃,跟巧巧啥关系?”凤鸣问。云鹤鸣笑了,说:“好像是个比方,是说国共两党的事。”正说着,巧巧进来了:“你们都在这儿?”“哎呀正说你哩!”花娘说,“蒋委员长摘桃吃是咋回事?跟咱还有啥关系吗?巧巧?”巧巧一愣,随即笑了,说:“这只是个比方。打鬼子的时候,国民党在国统区,共产党在敌占区,像挺松他们那些游击队战士,出生入死,奋不顾身。现在胜利了,蒋介石说,这个胜利果实应该由他来吃,共产党没份!就像种桃树,他不栽树不浇水等桃子熟了却要摘桃吃……”“啊啊我明白了!”花娘说,“谁种的桃树谁摘桃,天底下都是这个理。”
“饭好了,现在吃不吃?”凤鸣问。“娘,奶奶,我们现在就要走,不在这儿吃!”巧巧大声说。白挺松也过来了,大声地解释:“奶奶,有点儿急事。”“在哪儿都是个吃,为啥不在家吃了再走?”云鹤鸣拦住他们。“娘。”巧巧拉着娘到门外,小声说了一阵。云鹤鸣一下子严肃起来,接连点着头。
馨和草出来玩,看见大姐,飞跑过来喊:“大姐大姐!”“哎哟,馨!”巧巧在馨儿脸上亲了一下。“大姐!”草也跑上前。“哎哟,草!”巧巧抱起她来,在额头上使劲亲了两口。“大姐,挺松哥!”郭济远也跑来了。“济远!”白挺松喊着,握住宝的手,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这个给你吧,缴获鬼子的。”“谢谢挺松哥!”郭济远接过来,做一个刺杀的动作。“我们走吧!”巧巧说着,就往外走。“啊,咋刚回来就走啊?”济远说。“你哥你姐他们有急事。”云鹤鸣接上,“你们走吧。俺一块儿送送您俩!”花娘仍不理解,用埋怨的口气说:“见饭就吃,见活就做。在哪儿是饭时儿也不能说走就走啊!”到了门外,巧巧忽然停住,小声对云鹤鸣说:“娘,要是有啥事了,就让鲇鱼送信。”“嗯。”娘看他们走了,又追了两步,说,“勤往家里捎信。”“嗯。”巧巧应着,和白挺松上了马。一行四人沿济生坊疾驰而去。
一家人回到厨房,摆开桌子刚坐下,郭一方和郭一川走进院子。“大嫂!”一川很兴奋。云鹤鸣看见,放下筷子走出厨房:“两位兄弟,快进屋里吃饭吧?”“不了不了。”一方笑着。“一方兄弟,有事吗?”云鹤鸣走过来。郭一方略显尴尬地说:“也没啥大事。”“那屋里说吧!”云鹤鸣往客房里让他们。“大嫂,我们要要一张纸!”一川喊。“一张纸?啥纸?”云鹤鸣看着一川。“秘方纸!”一川终于说明了,他很得意。
听见一川的话,厨房里的郭济远放下了筷子。
客房的长案正中,放着一山的大幅画像。云鹤鸣和郭一方坐在八仙桌两边的椅子上。一方拉一川坐在挨着自己的一把椅子上。济远进了客房,挨着娘坐下来。“你看是这样大嫂,”一方坐下来,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大哥走了,眼下看呢,也没有能接班的人了。您侄子不是跟着学了两年多吗?我想让他继承他大伯这个事业。这是咱郭家五代人二百年的大业呀,不能没个人承当。其他也没啥难,就是祖上那个秘方,我想请大嫂您拿出来给财。啥时候宝想学,再跟着他哥学,反正不管咋着,咱郭家祖传的捏骨大业不能垮!我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嫂子您多担待!”云鹤鸣不动声色地看看一川。
郭一川嘻嘻笑着,说:“二哥说叫给你要秘方,俺两家各有一半。大嫂,俺那一半给你,嘿嘿。”一方皱起眉头:“别瞎说傻子!”“你傻子!”一川噘起嘴,“我不要了,哼!”说着站起身走了。“一川!”云鹤鸣喊。“嗯。”一川站住了。“坐下。”鹤鸣说。郭一川看看云鹤鸣,又嘿嘿两声,翻一眼一方,坐到了大嫂身边。鹤鸣说:“一方兄弟,咱郭家只要有你这样关心祖宗大业的人,咱郭家的捏骨医道就不会失传!你大哥走了,可秘方没丢,咱郭家的捏骨医道也没丢!”“是吗?”一方往周围看了看,“那,除了财,谁能接班呢?”云鹤鸣笑了一下,说:“你大嫂。”“你?”一方陡然色变。云鹤鸣轻轻地点点头,语调平静地答:“我。”
郭一方急了:“大嫂,郭家祖上二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可是传男不传女呀!”鹤鸣问:“咋解?”“咋解?”郭一方两手一摊,“这不很明白嘛!传男不传女,就是传儿子不传闺女嘛!”鹤鸣问:“为啥知道吗?”“为啥?”一方又摊一下双手,“这还不明白?传儿子,还是郭家。传闺女,就等于传了二家旁人嘛!”“一方兄弟,大嫂问你,你大哥传给我,难道是传给了二家旁人吗?”云鹤鸣不动声色,咄咄逼人。“可,你是女呀!”一方看看一川。云鹤鸣摇摇头:“哼,老祖宗还没有糊涂到家,没有把媳妇也算到闺女里边!”“你是媳妇,不是闺女。可、可是你、你你,你会看病吗?”一方咋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一时有点儿尴尬。“一方兄弟,这就不是你操的心了!回去给财说,他要想跟着学,明天他就可以来。他要不想学了,跟着你种地也是个正经营生。还有事吗两位兄弟?”鹤鸣看着两人。一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事了?济远,泡茶,陪你俩叔说会儿话,我去看病了!”云鹤鸣说着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哎哎。”郭一方还想说什么。“二叔,要不咱爷俩下盘象棋?”郭济远看着郭一方说。“扯淡!”郭一方站起来,也向大门走去。
一方一到家,就遭到了老婆的讥讽:“咋样?我就说你不是她的对手,服了吧?”一方看一眼郭崔氏,气哼哼地不说话。郭崔氏得寸进尺:“叫我说,那秘方就不用再想了。说到底,那秘方也不是个啥好东西。咋说呢……”“闭住你那臭嘴吧!”一方终于被惹恼了。“我不闭!”郭崔氏戳火就着,也跟着神经质起来,“自打财跟着他学捏骨,有一天的好日子没有?先是让日本鬼子当着咱的面打,你吭都不敢吭一声!再后来,又让鬼子抓到大牢里,差一点儿要了孩子的命,他才二十四岁呀,差一点儿呀!你当爹的心里就恁过得去?还整天哩秘方秘方,你光想要秘方还想要儿不想呀你?当爹的多哩,都没你当的恁自私……”老婆一火,一方倒老实了:“我自私?我是为孩子想哩,他一辈子的营生,咱能跟他几天!我是想,她云大妮就真的能看病?要是给先生睡几天就都能看病,那天下的女先生不是多了去了!”
“你说这话,我倒是爱听。她一个女人家会看啥病呀?还不是跟着郭一山狐假虎威,装装样子。捏骨的,哪儿不摸呀?比方说,来个大男人,摔住腰了,她摸不摸人家的腰?再比方说,来个大男人,摔住大腿根子了,她捏不捏人家的大腿?哼,叫我看,别说她不会,就是会,也看不长!羞都羞死了,还看病哩!”郭崔氏自己熄了自己的火,渐渐地面现得意。郭一方看看媳妇,深吸了一口气,说:“哎,也是哩,女人看病,不方便得很哩!”“哎,他爹,”郭崔氏忽然笑了,“这个女人不是怪有本事吗?咱也摆治摆治她不中吗?别天天叫咱过得不得法!”“你有啥法摆治人家呀,拔牙?”一方不当回事。
老婆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我有啥法?说出来保管让你高兴。你信不信?”一方不以为然地看着窗外。郭崔氏跑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脸小声说:“咱找个大男人,就说大腿根子摔坏了,拉过去叫她看……”“嗯?”一方显然有了兴趣,“你再说说!”“再说说!”郭崔氏更加得意,“咱找个大男人,就说大腿根子摔坏了,拉过去叫她云鹤鸣看,看她咋下得手去摸、去捏!”“嗯!”郭一方点点头,“你以前的主意没一个上得了席面的,今天这个,还真算个主意哩!”“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下假神。跟着你这么多年,骂也骂了吵也吵了睡也睡了,还不学几个怪招儿!”郭崔氏说过,“嘎嘎嘎嘎”地笑起来。
好事快做。郭一方很快就找来了合作伙伴。坐在平乐镇一家小小的酒馆里,当两人的脸都喝成猪肝的时候,郭一方把十个挡一百的铜板丁丁当当地拍在桌上,说:“这十个铜壳,你先拿着,事成以后,我再给你一块大洋……”“能不能再添添!”麻脸汉子吵吵着。“行了黄六!这也不是个啥事,就是让你看看病,还有人用车子推着你!”黄六又喝一盅,说:“唉,好吧,谁让我是你一条船的侄子呢!”郭一方斟满:“来,干!”“干!”麻脸黄六端起酒杯,有点儿自嘲地说:“简直像过家家游戏!”“过一回家家还给钱,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一方说过,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马利奇来了。马利奇一来到就要吊唁郭先生。郭济远烧上香,把爹的遗像在神案正中又放了放,带着哭腔说:“爹,你的好朋友马先生看你来了!”说过就燃着纸,跪在神案前。马利奇走上前,对着郭一山的遗像鞠了三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