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吧,大家都进屋!”云鹤鸣劝着。大家齐往窑里进。“巧巧!”花娘迎出来。“奶奶!”巧巧一声唤,花娘便哭了:“巧巧啊,您爷一辈子都疼你呀!说背,就背;说吃糖,立马就买糖。还老是拿着草秸儿往爷爷脖子里夹。哎哎,要是你爷今天还活着,看见你回来不知道该会有多高兴啊!”说着,又拭泪。“奶奶,你身体还好吧?”“好啥呀!都叫这鬼子闹坏了!您爹叫鬼子抓走那一段,我想,咱郭家完了,我也不活了,你看看,你看看,绳子我都捻好了。”花娘说着,露出长长的束腰带头儿。“进屋吧,都进屋吧!”云鹤鸣又让。
一家人坐下来,郭一山拉着巧巧的手,高兴得一个劲地淌泪。“爹,您的腿?”巧巧看着爹关切地问。“巧巧,”爹的泪流得更欢了,“爹想着,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先是说你过铁路时牺牲了,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呀!孩子,爹那个悔呀,一夜间就白了头发。”他指着自己的头,“再也过不来了!再就是鬼子抓我,我都没想着能活过来,那是阎王店,进去就别打算出来……”他指着自己的腿,“你看,肋骨断了两根,腿骨折了三截……孩子,现在爹拉着你的手,我都怀疑是不是做梦!你们不知道,自打说巧巧牺牲,我夜夜做梦都是和巧巧在一起儿,她那个疯啊闹啊不听话啊……”“这么多年了,你爹不知道哭醒过多少回!有一回哭醒了,还拉住我的手喊巧巧!”云鹤鸣接上。“是啊是啊。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其实,也是爹的心头肉啊!”一山拭着泪。“哎,先生,巧巧今天回来了,就不说这个了吧?”云鹤鸣提醒着。“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鹤鸣,该你了,说点儿高兴的!”一山笑着搌了搌眼角。“哎,巧巧回来了,就是个天大的喜事,还不高兴!”云鹤鸣笑着说。
“爹,我这儿有特别高兴的事情要报告你们呢!”巧巧说。“特别高兴,那就快说吧!”郭一山催促着。巧巧站起来,看看全家,大声说:“爹,娘,奶奶,弟弟,妹妹,姐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
“真的?不是诳我?”郭一山站起来。“真的?真的?”大家都站了起来。“真的!”巧巧也站起来,她激动地对大家说:“前天,也就是阳历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放下武器!你们在山沟里,听不到外边的消息,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和挺松来,就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日本鬼子投降了!”郭一山孩子似的喊着。“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孩子们拼命喊着,跑出窑洞。“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要回家了!”郭一山喊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郭一山全家终于回到了平乐。
“凤鸣,凤鸣,看看我的酒还在不在?”郭一山孩子似的喊着。“哎。”彩凤鸣应着,轻盈地跑去为先生找酒。郭一山又喊:“鹤鸣,把新衣裳全拿出来,我的,孩子们的,都拿出来!你们都跟着我上街,我们要庆祝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胜利!”“好,好!”云鹤鸣应着。“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中华民族受尽了屈辱,帝国主义列强都来欺负我们呀!今天,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中华民族终于胜利了!”郭一山忘形地喊叫着。
彩凤鸣抱着一坛子好酒跑过来。郭一山接过来,高高地举起,对着自己的嘴,“咕咚”就是一口。倾泻而下的酒汁浇了先生一身。
“看爹!看爹!”孩子们笑着喊。
“来呀孩子们,都来喝酒啊!这是胜利的酒,谁不喝爹不喜欢谁!来,来来喝!”郭一山捧着酒坛,一个一个往孩子们嘴里灌。“好甜!”巧巧喊!“好酒!”郭济远大叫。“好辣!”馨咧着嘴。“苦,苦!”草叫着,眼睛里噙着泪水。“哈哈哈哈,好酒!胜利的酒!开心的酒!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酒啊!”郭一山喊着,不住地往自己嘴里灌。
彩凤鸣拿来了大碗。郭一山倒了一碗,递给白挺松。白挺松接了,扬脸喝干。郭一山又倒一碗给儿子,郭济远接过一饮而尽。郭一山笑着,又给自己斟了一碗,一扬脸喝个干净。
云鹤鸣拿来了新衣裳。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的喊着叫着,换上了鲜艳的服装。
“我在前边,你们都跟在后头……”一山疯笑着。“好好,我们跟着爹!”宝应着。“花娘,你也去!”一山喊。“中中!”花娘不知道啥时候也换了衣裳,她应着,连忙拉住宝的后衣襟。郭一山在前,后边是巧巧、白挺松、宝、馨、草,再后边是云鹤鸣、彩凤鸣、花娘……
大家正要走,郭一山忽然扭脸又喊:“凤鸣,再拿一坛好酒!宝,你也抱一坛!”
平乐镇大街上,人们自觉地排成了队伍,人人都拿着旗帜,人人都高兴得满脸是泪。踩高跷的拼命地舞着,三尺多高的跷拐起起落落。敲鼓的人们疯狂地擂着,火一样的红绸上下翻飞。跑旱船的……推小车的……扭秧歌的……
郭一山领着全家走进满街上迷狂的队伍里,立即就被欢乐的海潮淹没了。郭一山给扭秧歌的孙大头敬酒;郭一山给跑旱船的老彩敬酒;郭一山给推小车的砖头敬酒;郭一山见了每一个熟人都举起酒碗。人们喊着,唱着,喝着。郭一山喊着,唱着,喝着……
一轮新月升起。地上的篝火燃起来,一堆一堆,一直伸向远处。跳舞的人们还没有要歇的意思。郭一山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拿着个大碗,仍是见人就劝喝酒。他已经有了醉意,头重脚轻,走路像跳舞蹈。儿子宝在后边紧跟着他。
家宴已经摆好,丰盛的饭菜摆了一桌。桌上破例地点了四支红蜡烛。娘说:“馨,上街去喊你爹,他一天没有好好吃饭了!”馨应一声就到了街上。在迷狂的人群里他找到了哥:“咱娘叫爹回去哩!”馨喊过,又跑上前喊爹:“爹,爹!俺娘叫你回去吃饭哩!”“我不吃饭!日本鬼子投降了,爹不用吃饭了!哈哈哈哈……”郭一山说着,脚步走得像跳舞蹈。
巧巧和白挺松也找了过来,她拉住爹的手喊:“爹,一天了,该歇歇了!”郭一山仍然东倒西歪地跳:“我不累,爹不累……”巧巧大声说:“爹,该歇歇了,回家吧!”“回家?”郭一山站住脚,定定地看着女儿,手中的坛子砰然坠地,“孩子,我、真的想回家了!”郭一山说过,猛然往后一仰。巧巧上前抱住父亲:“爹!爹!爹你醉啦!”白挺松也上前扶住岳父。
郭一山软软地倒在地上。
“爹!爹!”巧巧、宝和馨使劲地喊起来。
郭一山先生走了!郭先生经受住了鬼子的折磨,经受住了两根断肋、三截折腿的伤痛,却没能享受了抗日战争的巨大胜利。郭先生这年五十岁,正是事业大成的年龄。高大的灵堂搭起来,悲怆的唢呐整吹了五天!盛年早逝!英年早逝!那些领受过先生恩泽的患者一拨拨走来,焚纸,流泪,长跪不起。国民党的政要、游击队的领导和一拨拨曾获救治的国军士兵、游击战士也都来了,吊唁,致哀。好像因为郭先生的去世,一下子弥合和消解了他们政见的不同和多年的摩擦。亲朋故旧,街坊邻里,多少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在这里又遇上了。沉浸在巨大欢乐和幸福之中的平乐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咀嚼、品味抗战胜利的欢乐和幸福,立即就掉进了这一场丧葬的悲伤之中。
十七岁的郭济远还没有成人,就在他一身重孝于灵前痛哭的时候,何参谋长带着卫兵来给他说媒了。何参谋长来过两回,他说的是程司令最小的女儿菁菁姑娘,可两回都让郭家以年龄太小挡了驾。这是第三次,“参谋长,这回感觉怎么样?”卫兵讨好地问他。参谋长笑着说:“这回应该能成。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心情都好。再说,去年不成,郭先生说孩子才十六,年龄尚小,今年又长了一岁,十七了嘛,哈哈哈哈……”“程司令为什么不找个将军结亲,偏看上了先生之家呢?”卫兵怎么也想不通。
参谋长说:“将军有什么好找,整天打仗打仗打仗,哪有医生可靠啊!你小子没有闺女,不知道当爹的苦心呢!”可当他们走进平乐镇的时候,忽然就感觉哪儿不对劲,拐过弯一进济生坊,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两人一脸惊诧滚鞍下马,白挺松迎出来,按中原丧礼跪下磕了个头,慌得何参谋长连忙搀住:“白政委!先生什么时候去世的?”“昨天晚上。太高兴了,乐极生悲啊!”白挺松流出眼泪。“哎呀,我受程司令之命,前来为司令的令爱和郭先生的令郎牵红线,真没想到……”何参谋掏出几块大洋,对卫兵说,“买纸买炮,我代表程司令吊唁郭先生!”高大的灵棚下,面对灵楼正中的郭一山画像,何参谋长连磕了四个头,爬起身已是泪流满面。
呆呆的花娘坐在上房的里间床上,昨晚上一山一死,她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老先生去世时的那些情景,郭老先生拉着一山的手说:“老少三个女人,交给你了,一山……”“老头子啊——”花娘一声长恸,就放声大哭起来。
彩凤鸣为丈夫守灵。她一身重孝,坐在地上的麦草里,靠着放了郭一山画像的灵楼,不懂事的草已经睡着,她躺在妈的怀里睡得那么安详,那么沉静。忽然,草惊叫起来:“庆,庆不哭,姐姐给你糖,姐姐给你糖……”彩凤鸣紧紧地抱着草,泪水汹涌而出,禁不住啜泣着。
一连三天,云鹤鸣水米没打牙。更深人静的时候,她跪对着先生的遗像,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先生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走了能放心吗?”她祈祷着:“先生,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学生。多苦多难的日子咱都熬过去了!先生,你咋能在这个时候走呢?你咋能在、最不该松手的时候就松开了手呢?孩子都没有成人,以后的日子咋过呀!先生,你、你不能给鹤鸣嘱咐上几句吗……”她相信先生会给她说话的!果然,先生给她说话了。先生流着泪说:“鹤鸣,对不起了,孩子,事业,全交给你了!好好过……”云鹤鸣晕倒了!
“起棺——”孙大头一声高喊,打开了吊唁者的泪泉,刘黑子用悲天抢地的唢呐送郭先生踏上了不归之路!
云鹤鸣醒来了,但云鹤鸣仍然不吃饭。孩子们急得直哭,但谁也没有让娘吃饭的办法。爹来了。满头白发的云老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房媳妇来劝闺女了!端着饭菜的巧巧走在前面,在她身后,一溜儿跟着宝、馨、草。“娘,您吃点儿饭吧!三天了,你不能水米不沾啊!”巧巧说着,哭了。“娘,您吃饭吧——”宝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娘脚下。“娘,您吃饭吧——”馨、草喊着,也跟着相继跪下。爹走上前,一下子抱住闺女:“大妮,我的乖孩子,一山走了,可你们还得过呀!你还得领着几个孩子好好地往下过呀!门楼下边,还有人等着你看病的呀,孩子!”云鹤鸣瞪大眼睛,喊一声“爹——”猛扑在爹怀里大放悲声!“娘——”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