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有毒补暖腰脚清安五脏久服轻身益颜色
—— 《 本草纲目 》
遵照游击队的安排,平乐镇的群众迅速向安全的地方转移了。落日的余辉里,灿烂的星光下,一队队的平乐百姓水滴似的,渗进了一个个平凡的乡村院落。郭家去的是北邙刘沟。北邙处洛阳之北,峁峁岭岭的黄土冈坡连绵起伏,俨然是洛阳城的风水拱卫。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从此俗语就可见北邙在古人眼中的位置了。其实,北邙并不只是个宜于葬人之地,它尤其是个宜于活人之地。南边的洛水,北边的黄河,两河夹带着的这片高地,永享着水利却从不受水害。晴朗的日子里,选一个高冈的古树阴坐上,鳞次栉比的大都邑就历历如在眼前了。
刘沟在北邙的深处,两崖对峙,夹出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深沟,在折向正东的拐角上,靠崖一排窑洞,这就是刘沟了。郭家没住在这排靠崖窑里,他们住的是崖上的地坑窑院。一棵榆树从院子里长出,直直地插入满天的彩霞。云鹤鸣早晨起来,端着盆到院里去泼洗脸水,一抬头看见飘忽的鸽群,禁不住欣喜地喊了一声:“先生,快出来看!”郭一山走出来,抬头追看天上的鸽子,禁不住大发感慨:“真美呀!多少年没看见这么好的景致了!”
花娘也出来了,后边跟着凤鸣和草。“妈,妈,我咋跑到这儿了?”四岁的草看着周围,一脸地惊奇。“草,是我给你背过来的!”哥在上边的拦马墙边喊。“不是。草,是神仙给你背过来的!”馨站在哥身边喊。昨天来到的时候已是夜晚,坐在车子上的草睡着了。哥和姐故意逗她。草仰起脸来,在天上搜寻着,她忽然看见哥和姐都在窑上的拦马墙上坐着,高喊起来:“我要上去!妈,我也要上去!”边喊,边沿着曲折的甬道往外跑去。
“一川几口住哪儿了?你去看了吗?”一山收回视线,回头问鹤鸣。“他们住的靠崖窑,在那边呢!”云鹤鸣往外一指。拦马墙边,七岁的郭济慧跑过来,尖厉的嗓音十分响亮:“宝哥,我爹骨折了!”“啥?”一山听见一愣,仰脸搜寻着上边的慧,“你爹在哪儿呀,慧?”“在那儿呢!”慧转身指了指,哧哧地笑。郭一山和云鹤鸣连忙跑到窑上。“你们看!”慧又指,“我爹说他骨折了,他说他想骨折呢!”不远处,一川和妻子郭戚氏及儿子聪正往这儿走。“大哥!”一川喊着忽然撒腿跑起来。后边的郭戚氏及儿子郭济聪也加快了脚步。“哪儿骨折了?”看着一川跑,一山有点儿纳闷儿。
到了跟前,郭戚氏问过好,禁不住笑了,说:“一川说他骨折了!一川,快让大哥看看吧!”“大哥!”一川兴奋地喊。“一川,哪儿骨折了?”一山关切地问。“肚皮!”一川比划着。大家全笑起来。“好吧,大哥给你看!”一山笑过,带着大家走下院子。一川很得意,边走边摸着肚子。
“躺哪儿?”一川一进屋,就大声嚷嚷。“这儿!”一山指着一张床。一川庄严地躺在床上,伸直腿,绷着脸。一山走上前,拉衣襟盖住他露出的肚皮。“大哥,按腿!”一川提醒。郭一山笑了,说:“聪,按住你爹的腿!”聪走上前,装模作样地按住腿。众人强忍住笑。一山抚了两下,说:“起来吧,好了!”一川不起,再次提醒:“夹板!”一山扑哧笑出声来:“肚皮骨折不用拴夹板!”众人忍不住,一个个笑得捧腹。鹤鸣拉一川坐到身边,说:“一川,是不是想大哥了?”“啊!”一川得意地昂着头。“一想大哥就骨折呀?”妻子郭戚氏笑着。“啊!”一川更得意,“膏药?”一川又想起来一项内容,站起来拍着肚子喊,“大哥,膏药!”众人忽然笑倒在地。
鬼子在平乐吃了亏,扬言要抓住郭一山。平乐回不去,郭家在刘沟村住了下来。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药材收采的季节。天高地远,一山夫妇就拿着药铲去采药,冈峦崖峁,有药的地方他们都走得到。济远和馨带来了课本,天天在跑马墙边的石几边看书写字。草没事干,时不时地给哥哥姐姐制造点儿工作:“姐姐,你看我的名字是不是这样写的?”她又有了新的想法,画了一幅画,举着让姐看。馨看一眼就笑了,说:“叫咱哥看看去!”“叫哥看看?”草有些得意,举着本子到哥跟前:“哥哥,哥哥,你看这是不是我的名字?”哥一看,哈哈地笑了,说:“你的名字叫啥呀?”“郭济草啊!”草唱歌似的答。“郭济草为啥要画上花呀?”草说:“花是草开的呀!”哥点头:“草真有创意!花真是草上开的呢!”“不是草上开的,是草开的!”草纠正哥。宝和馨都哈哈地笑了。草看哥、姐笑,也跟着哈哈地笑。
郭一山住在刘沟,刘沟就成了医院。渐渐地,乡民们都知道郭先生的住处了。“有大榆树的那个窑院!”“大榆树窑院”就成了郭一山的标识。刚入冬下了一场小雪,一个特务奉命来打郭先生的黑枪。刚好那天乡绅王静斋来郭家聊天,傍晚时走出地坑窑院,特务看穿长衫、戴礼帽一个儒雅先生,料必郭一山无疑,叭叭就是两枪。王静斋一个腚坐在了地上。村里一片声地大喊:“抓特务!”特务不敢恋战,转身跑出村子。白挺松刚好带警卫员来看岳父,一听是六轮枪响,就知道有了情况,又听见村民们一片地喊声,忙把马拴了,和警卫员埋伏在村外崖口边。提着枪的特务跑到跟前,白挺松一个扫裆腿把特务绊倒,两个人扑上前就去擒拿。没想到这小子练过武功,就地十八滚躲开二人,叭、叭就是两枪。幸亏天晚了,他又在慌乱之中,不然定要吃他的大亏。白挺松不敢怠慢,拔出手枪就是一梭子。等二人静伏了一会儿上前去看时,特务的身体都已经硬了。王静斋怕冷穿得厚,六轮枪的劲头又小了些,老头儿只伤点儿皮,钻了半截的子弹没费劲就被拔了出来。这以后,游击队就加强了警戒,另派了两个游击队员守在村内。
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就到了公元一九四五年。是年的八月十五日正是农历的七月初八,日本政府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偏远的乡村还不知道这重大喜讯的降临,一样地过着小心谨慎的日子。三天后的早晨,是骑马来到刘沟的白挺松和郭巧巧把这个石破天惊的大好消息报告了父亲、母亲!
这是个好晴天!一早,云鹤鸣就陪着先生去野外采药,虽然冬天里有特务来捣乱,但刘沟是游击队的堡垒村,鬼子知道占不了便宜,从此也就没有再来。更何况抗日形势越来越好,鬼子龟缩在洛阳城内,很少敢下乡抢人抢粮了。二人站在冈上,四下里正瞅药材,猛看见两匹快马向村里驰来。“鹤鸣,你看,是不是找咱的?”郭一山眯眼看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飞起来,在风中显得很为夸张。“像个女的?”一山又说。“是个年轻女人。”云鹤鸣两眼紧追着马匹。两匹马进了刘沟,把瘦窄的村街跑得起起伏伏。“走,回去!”云鹤鸣说着走了几步,“哎哎,往咱家去了!”两人急忙往回赶。
彩凤鸣这天正磨高粱面,勤劳的毛驴围着石碾转,一点儿也不偷懒。凤鸣追着毛驴的屁股去撮磨盘上的面料。两匹快马飞驶而过。毛驴显然受了惊吓,站在磨道里又屙又尿。
跑马墙边,两个人从马上跳下来。白挺松指着下行的窑洞甬道对巧巧说:“请吧!”巧巧看了看周围,对着丈夫一个娇笑,这才整了整衣服,大步走了进去。院子里,三个孩子正看书,听见院外的马蹄声,齐伸了头往上看。一个青年女子走进院子,后边跟着的是白挺松。“挺松哥!”三个孩子争着喊,没有人理会这个女子。“挺松哥,”“馨,端茶!”郭济远看着妹妹,学着爹的口气。“哎。”馨应着,和草跑着去端茶了。
郭济远搬了两个凳子,一个给白挺松,一个给女客人。“坐,坐吧!”郭济远搬来凳子,然后抬起头问白挺松,“挺松哥,给我的礼物带来了吗?”“礼物?啥礼物?”白挺松故作不知。“枪嘛!”郭济远不高兴了,“你自己说的,等消灭了鬼子五犬一郎,就送我一支手枪。”白挺松摘下腰里的手枪递给郭济远,说:“这支给你吧?”郭济远伸手正要接,忽然又停下了,说:“不行。你是政委,我咋能摘你的枪呢!算了,下次吧!”郭济远面现遗憾,“哎,我的事你总是不往心上放!”“哈哈哈哈,我保证今天就让你高兴!”白挺松笑了,他指着女人说,“你看看,这个是谁?”三个孩子齐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草竟躲到哥哥的背后不敢看她。
郭一山和云鹤鸣走进院子。年轻的女人猛地扭过脸来,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两人。郭一山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云鹤鸣的脸上也有了皱纹。“爹,娘,我是巧巧!”郭巧巧说着,一头扑进爹怀里。“巧巧?巧巧!哎哟,哎哟我的巧巧……”郭一山喊着,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快进屋吧!快进屋!”云鹤鸣催着,自己也掉下泪来。
郭一山放开女儿,巧巧扭脸看着面前的弟弟妹妹。“宝!”巧巧上前,给宝掏出一支钢笔,“俺兄弟都不认识我了!”巧巧说着哭了,“我走时的那封信就是你送的,忘没有?”宝腼腆地笑着,接过笔:“哪能忘了!我还以为是新来的卫生员呢!嗨!”他使劲拍一下头,“我怎么没认出姐来呢!”“馨!”巧巧走上前,“我走的时候馨才四岁,现在成大闺女了!”巧巧说着,给馨一条手织的毛线围巾。“谢谢大姐!”馨懂事地说。“这个你不认识?”云鹤鸣指着草,看着巧巧笑。草躲在哥身后,坚决不露脸。“这应该也是妹妹。”巧巧调皮地说着,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把核桃。草把头深埋在哥的身后。“草,这是大姐!别没出息。”哥说。草把头埋得更深。
彩凤鸣端着一小笸箩面走进院子。巧巧和凤鸣四目相对,全愣了。“巧巧小姐!”凤鸣喊着,泪水忽然流了出来。“大凤!”巧巧喊着,上前欲接笸箩。“不行,不行!”凤鸣不好意思地边擦泪边躲闪。草从哥的背后露出头来,“妈,”她喊着,跑到凤鸣的身边。“她叫草,”凤鸣笑着说,“这是你大姐!天天说大姐大姐,大姐回来了反而不叫了。快叫大姐!”巧巧弯下腰抱起草来,把手里的核桃塞进草兜里。“大姐!”草轻轻地喊了一声。巧巧在草的脸上亲了一下,大声喊:“奶奶呢?”
花娘在里屋端坐念佛,听见外边说得热闹,一伸头,从窗户里看出是巧巧,连忙下床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