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听着!”五犬一郎打开档案夹,用日语朗读:“‘丁文志,中华民国沈阳人,1916年赴大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历史系读考古专业,1924年获博士学位毕业回国,先后在东北大学、河南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我说的可对?”翻译官连忙翻译。五犬高喊:“不要翻译。他的,全懂!”“说!”翻译官大声喊。弘元法师神情茫然地看着翻译:“说什么?”翻译急了,还是把五犬的话重说了一遍。弘元笑了,一边摇头一边回答:“贫僧福薄,从小出家。跟师傅学得几麻袋汉字,岂能进得了大日本帝国的什么、什么大学?嘿嘿,一郎,你认错人了!”法师虽然否认,可他的口气却像面对着早年的小一郎。他不说“五犬先生”、“五犬太君”,他说的是“一郎”。五犬一郎感觉受了戏弄,大声喊:“嗬,照片的干活,岂是假的?”窗外的麻雀飞走了。“照片是真的,人物是假的。佛说,真即为幻,幻即为真。真真幻幻,幻幻真真,诸色皆空,诸空皆色,色空是也。阿弥陀佛!”法师竖起手掌。
五犬恼了,他抚着身上的佩刀,大声喊着:“好,你的身份,我们的不说。我要让你明白,你的,造假的两大证据,我们的,通通的知道!”他对着翻译一招手。翻译马上走上前。两人把周鼎抬到门口地上,五犬拿来鼎耳,往耳痕处对。鼎耳掉在地上。五犬得意地看着弘元法师。
卫兵走进来,大声喊:“报告!意大利传教士马利奇先生求见。”“马利奇?”五犬转过身来,“我正有事要找他呢,请他进来!”“哈依。”卫兵高应。
马利奇走进来,笑容可掬地问:“五犬先生,您好啊!”“好好,我好得很呢!”五犬一郎走上前去,给马利奇握一下手,“请坐吧!”
马利奇“忽然”看见弘元法师,哈哈地笑起来:“哎哟,原来五犬先生在请弘元法师做佛事啊!打扰打扰!”“马先生真不知道?”五犬一郎盯着马利奇。马利奇仍然笑着:“我刚从意大利述职回来,到城里买些东西,顺便想看看老朋友……这更好,一下子全见了!弘元法师,您一向可好?”“阿弥陀佛!”弘元法师应。
“那好,马先生,今天刚好有一个研究,我想请先生也一并参加。”五犬一郎说。“研究?啊啊,你们在进行科学研究?好,好好,在下开开眼界!”马利奇应着坐下来。五犬转向弘元法师,阴阳怪气地问:“法师,这鼎耳,你的解释?”法师说:“五犬先生,这鼎耳是你敲掉的,按理讲应该能对上是不是?”“对。”五犬点头。“你应该知道,几千年的古董那都是很朽的,一碰就掉一块。你这个周鼎,可是经历了一场战斗,如你所说,险些让手榴弹炸了个稀烂。掉几块丢几块,都很正常,一个鼎耳那才多大,有一处两处对不上你就怀疑,那许多古物,你都可以否定它了……”法师平静地说。
五犬说:“照你的说法,是炸弹破坏的干活?”“有可能。”法师点头。“好好,那,我还有一个证据。”五犬走到鼎跟前,揭起那块翘起的铜皮说:“这一行梅花篆字法师应该不生疏?”“阿弥陀佛,”弘元法师念了一声佛,马上镇静下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五犬走到法师跟前:“请法师近前来看。”法师故做不知,慢慢走到鼎前,做出看的样子。“这又该做何解释?”五犬得意地说起日语,“难道三千年前的周代人就知道有‘中华民国三十三年’的干活?马先生,你的文物的内行,你的明白?”翻译官忙翻译。法师笑了,说:“五犬先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此乃假鼎也!”五犬说。弘元法师又摇摇头:“这几个字,至少可有四种解释!”“噢?四种解释?”这下轮到五犬惊讶了,“哪四种?那就请法师快讲?让我等开开眼界!”
弘元法师又念一声佛,这才开口讲话:“第一,鼎上的字,是藏鼎人所镌。为了表明此鼎曾经经过此人之手。就像中国的名画《 清明上河图 》,那是经一个人就盖上一个人的图章的。正因于此,《 清明上河图 》才被人知晓它的流传情况。”
“第二种?”五犬急于知道。
“此鼎原本无字,现在也没有字。只是你看着有字,那是偶然的巧合。五犬先生你看,我还可以再看出一些字来,你瞧,‘大、周、华、土……’你再瞧,这还有一些字呢!”弘元法师又指着外边的一些地方,“佛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色空空,空空色色,其道为一……”
五犬打断法师:“第三种?”
“这是一尊周鼎。鼎上根本无字。”
五犬喊:“第四种?”
“是一尊假鼎。”
“哼哼,”五犬有些得意,“谁人所造?”
法师又念一声佛,说:“造假鼎的人至少又有四种。”
“又有四种?”五犬现出迷惑不解的样子。
“阿弥陀佛。”
“哪四种?”五犬一郎问。
“第一种,是从地下挖出此鼎的人。只有他们才有第一手造假的可能。怎么讲呢?首先,有足够的时间。其次,有足够的物力。第三,有足够的经验。第四,有足够的条件……”
五犬喊:“第二种?”
“是卖鼎的人造的假鼎。因为他得了真鼎,他舍不得卖掉但又想卖钱,于是,就自己造一个假的,卖给别人,自己却仍然拥有真的。”
“第三种?”
“拥有鼎的人,像你。自己有了真鼎,但怕它丢失或者又想做一个复制品以供炫耀,于是,就造了假鼎。”
“第四种?”
法师略一停顿:“才轮到你对我的怀疑。你怀疑我造了一个假鼎,把真鼎留下来?”
五犬点头:“对。”
“可是我告诉你,不要说我,就是动员全中国,包括你们整个日本国,在短短的时间内——你记住,这尊鼎在白马寺的全部时间也只有五天——五天,谁能造这么复杂的一个假鼎?这不可能!它是非常复杂的一套工艺,制模,铸造,雕刻,打磨等等,谁能完成?听陈翻译讲,你是考古学教授的儿子,你应该明白,光一个制模,没有几个月的工夫,那是完成不了的!”
五犬问:“你说,谁都不能完成……”法师点头:“对。”五犬喊:“可有一个人能完成!”“谁?”“你!”法师笑了,说:“为什么?我真不明白!”“因为法师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五犬阴险地看着法师,“你说这话,别人都可以懵住,但是法师,你忘了,我是帝国大学考古学教授的儿子,这些等等的不可能,在弘元法师的手里,在丁文志博士的手里,恰恰都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定。听一听你刚才说的那些术语,就知道你一定是在撒谎!”“阿弥陀佛!”法师佯做不懂。“你的,做假!”五犬抓住弘元法师。“阿弥陀佛,”法师念佛。“给他的,解释!”五犬对翻译喊。
翻译看着弘元法师:“法师,五犬先生说你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谢谢抬举。可是我再次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说的丁、丁、丁丁什么……”
“五犬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马利奇说。“嗯,你的,看看照片,就知道谁的认错!”五犬说着,把几张照片推到马利奇身边。马利奇拿起来仔细看着。
翻译继续对法师说:“五犬太君说,你说的话,别人都可以懵住,但是懵不住考古学教授的儿子,这些等等的不可能,在法师您的手里,在丁文志博士的手里,恰恰都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定。听一听你刚才说的那些术语,就知道你一定是在撒谎!”“这么说,你认定贫僧和此鼎都是假的了?”法师看着五犬说。五犬得意地笑了:“肯定。能判定真假是使人高兴的事情!”
马利奇忍不住接上话说:“五犬先生,我们分析一下,在法师说的前四种可能中,只有一种可能是假的,也就是说,只有25%的造假可能。关于造假鼎的四种可能中,也只有一种可能和法师有关,也就是说,在只占25%的造假可能中,又仅有25%和他有关。按照统计学的理论,这个鼎即使是假鼎,和法师的关系也只占6%强,6%的可能就作出100%的判断,五犬先生,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马先生,你的大大的好人!”五犬看着马利奇,“你的商鼎,我的估计,也是假鼎的干活!”“噢,这倒是新鲜的判断!哈哈哈哈,假鼎,那么真鼎呢?我藏起来了?”马利奇笑着耸了耸肩。“你没有藏起来。是他,藏起来了!”五犬一郎洋洋自得地说,“马先生你不明白,他的真相,已被我揭穿,他,就是早年留学大日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博士丁文志,家父的同学!造假本事的,大大的有啊!”
“阿弥陀佛,”法师念佛。
“法师,五犬先生说的,是不是事实?”马利奇低声问。弘元法师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念着:“阿弥陀佛。”五犬一声大喊:“带静心和尚!”
静心和尚被带了过来。他满脸是伤,腿也瘸了,一跛一跛的,看见弘元法师,喊了一声:“师傅!”弘元法师看着他,说了一句:“静心吾徒,佛法无边,造孽者自有孽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徒弟也念起佛号。
“静心,我问你,真鼎的,哪里去了?说!”五犬高叫。静心回应:“阿弥陀佛!”
五犬又喊:“你们师徒造假,佛法的不容!你的,如何造假的,说!”师徒二人齐颂:“阿弥陀佛!”五犬指着静心:“你的不说,我的,会让你说!”师徒再颂:“阿弥陀佛!”
五犬喊:“来人!”“哈依!”“给我狠狠地打!”“哈依!”
弘元法师忽然放声唱起“阿弥陀佛”经来,静心和尚也跟着唱。两人语调和缓,声气平静,充满着祥和气息: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两个鬼子走上来,对着静心就是几个耳光。血从静心和尚的嘴里流出来。静心微闭双目,一动不动,和师傅一起继续唱歌。
鬼子用拳头打静心和尚。歌声继续。
鬼子把静心打倒在地,又用脚在静心和尚身上乱踩。歌声继续,只是随着被打的影响,声音有些断续。
马利奇忍不住上前,为静心求情:“五犬先生,如果他们做了假鼎,我们就把真鼎找出来,到那时再惩罚他们不迟。如果他们没有做假,这样猜测,是要犯错误的。”五犬气得脸色煞白:“马先生,你的不懂。陈翻译,请马先生出去喝茶!”“是。”翻译走上前,“马先生,请外边用茶!”说着,拽着马利奇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