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奶不听,继续嘟囔:“一山临上马摔了个马泡罐子你知道吗?哼,半路子拐回来也不吉利!娶媳妇兴半路回来吗?还不定闹出个啥事来呢!”“出去!”郭老先生大喊一声。花娘不满地看老先生一眼,连忙走了出去。
老先生毕竟是身体不行,没到晚上就又躺倒在床上了。巧巧坐在爷床的另一头,自己玩着抓杏核儿的游戏,撒开,抓起来,抓起来再撒开。新媳妇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说:“爹,喝药吧!”巧巧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手指着新妈厉声喊:“你出去!不要你进来!你妨夫!还拿桃木剑杀我娘!……”“巧巧!”郭老先生大声地制止她。巧巧不听,继续喊下去:“你坏!你坏死了!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领她出去!”郭老先生大喊。花奶奶连忙抱起巧巧。巧巧又哭又刨,大声喊着:“我要爹爹!我要爹爹!爹爹呀——”郭老先生忽然泪流满面。
夜更浓了。夜猫子凄厉的叫声,一高一低地应和着,从远处来到屋顶。
“爹,我想给您老商量个事?”新媳妇两眼含泪。“嗯,说吧。”爹不睁眼。新媳妇给爹掖了掖被子:“土匪声言要佛头,您儿这事就一定跟佛头有大关系。可三天了咱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个啥绑咱,佛头究竟是咋着一回事!”“嗯。”郭老先生应一声。“我有个想法。”她看着爹。爹不说话,显然他是想接着往下听。“咱家里应该有个人亲自去看看,不能光让外人跑……”“是应该有个人去看看,”老人家睁开眼,“唉,谁能去呢?你看我这身体!你二叔,还不胜我哩!”“一方呢?”“一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光想叫你出点儿啥呢!昨天你没看,还没有干啥呢就提出给我要秘方!你刚进门不知道,咱郭家是老三门,咱是长门,您二叔家是二门,一方家是三门。祖上的规矩,行医的秘方只传一门。二门的一川是个傻子,这你知道。咱长门要是有个啥闪失,不就数到他三门了?唉,猛一看咱郭家的人不少,说到实处了,还真没人!你看看有谁能去?”老头儿说着要坐起来。
新媳妇连忙扶爹坐好,平静地说:“爹,我去吧!”“啥?你说啥?”公公坐直了,惊讶地看着媳妇。新媳妇抬起头来:“我去!”公公吓了一跳,像看着一个怪物似地看着媳妇:“嘿嘿,你去?你能去吗?”新媳妇笑了一下,说:“爹,古有花木兰,代父去充军。我就代您老去看看您儿,难道他们能把我吃了?就是把我吃了,只要您儿能回来,丢卒保车,咱家也是值得的!”老先生不允:“那是土匪窝子,一群恶狼!你一个妇道人家,新媳妇……”新媳妇高了声音:“爹,她花木兰都会女扮男装,我就不能……”“不行!坚决不行。你一定要断了这个念想!”郭老先生高声说过就变成了喃喃自语,“花木兰女扮男装,那是戏文。戏文咋能当得了真!戏文当不得真啊……”“爹,您就让孩儿去吧!女婿究竟是个啥模样她的媳妇还没有见过呢!”新媳妇忽然泪流满面。“孩子,爹也不怕你难过,我对你实说吧,无论谁去你也不能去!我要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爹!”郭老先生闭上眼睛复又躺下,两行泪水潸潸而下。
花娘可不这么看,当她听了丈夫的述说,立即就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去去有啥不中?要是她真能换回一山,我看也值。她年轻轻的,不能光会妨丈夫,也得有对得起丈夫的地方……”郭老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老头子,你听我说……”花娘还想解释,老头儿瞪起眼睛:“我就是不为媳妇考虑,不为我亲家考虑,也得为我郭家的名声考虑,我不能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去土匪窝子里换回我的儿子!那、那我们郭家、我们郭家的男人还有脸吗?我们郭家的祖宗还有脸吗?我们郭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脸往人前站吗?哼!”花娘听完再不吭声。
老天爷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云大妮认为土匪绑走郭一山就是老天爷犯了糊涂。她必须抗争,必须给这个糊涂一个坚决的抗击。她知道公公不会让她去,她给公公说的目的不是让公公同意她去,她是把她的想法告诉老人她一定要去。她从公公屋里出来去上头门,正碰上孙大头来送卖地钱。“孙叔,”她连忙把孙大头领进了客房,倒了茶水奉上。
“郭太太,卖地的钱我都带来了。一共十八亩地,还有十四亩没有交钱。”孙大头说着,把钱袋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老先生好些了吗?”“刚吃了药。”孙大头站起来,一口气喝干茶水,说:“我去给他学学嘴。”“慢,孙叔,我想给您商量个事?”新媳妇拦住他。“啥事?”孙大头复又坐下。“我爹想请您再去给土匪交涉一次。”“再去——也可以。”孙大头迟疑了一下,“刀快不杀来使。尤瞎子这个老土匪该不会把我也绑了吧?”
新媳妇往外瞅瞅,小声说:“孙叔,我想跟您一起去。”“啥啥?你说啥?”孙大头看着新媳妇。新媳妇坚决地:“跟您一起去、去看先生。”“跟我一起去?”孙大头瞪大眼睛。“嗯。”“去土匪窝子里?”“嗯。”“哎哎哎,不中不中不中!”孙大头的手摇得像扇子,“您可去不得!孩子,那是野狼窝、阎王殿!你真是去不得……”新媳妇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递给孙大头:“孙叔,您买件衣服,就算晚辈的一点儿孝心!”“不行!坚决不行!”孙大头摆着手,不接。“孙叔,你等等。”新媳妇说过出了客房,不大一会儿再转回来,已经变成了文文静静一个小伙子。不仔细看,你还真不知道她是个女流。
“你你?”孙大头一脸惊讶。“孙叔,您就带我去吧!”新媳妇说着,硬把两块银元塞进孙大头手里。“那——老先生可是得同意!”孙大头把两块银元收起来,“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打死我我也不敢!”
第二天一早,长衫礼帽的孙大头来到郭家,见过老先生,装上三百块大洋,正要走出院门,“孙叔,”新媳妇喊住他。孙大头站住脚,一愣:
黑呢礼帽,蓝布长衫,一个俊俏的小伙子站在面前。
“你——老先生同意了?”孙大头问。“嗯。”新媳妇点头。“真同意了?”孙大头盯着新媳妇看,“我去见见老先生,他必须亲自跟我说了才行!”“孙叔,您咋婆婆妈妈的呀!”新媳妇拉住孙大头,笑了笑,“你想想,他老人家不同意我做媳妇的敢去吗?”“那——”孙大头想了想,“我看我还是问一问老先生为好……”“孙叔!”新媳妇一声喊,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孙大头一时犹豫,扁了扁嘴,说:“那——那好吧!我真怕——我是真的害怕……不过,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新媳妇扑哧笑了,下意识地拍一下衣襟,说:“孙叔,您放心!”
孙大头怎么能放心!走在路上,他一再扭脸看她,男人走,大甩手。女人走,风摆柳。不注意也就罢了,女人势的男人有的是,但若认起真来,女人怎么样也不像男人。首先是腰细、腰软,若是站姿还看不出来,因为有长衫盖着,一走就不行了,孙大头粗通文墨,忽然就想起了“款款”俩字。对,新媳妇走路就有点儿“款款”。他说:“郭太太,您得硬住点儿腰。”新媳妇一笑,腰就硬住了。但孙大头还是感觉哪儿不对劲。他说郭太太您前走几步,新媳妇快走几步就到了前边。孙大头终于明白了,新媳妇走路扭屁股。平心而论,女孩子走路摆腰肢扭屁股那是一种妩媚,好看着呢!可今天这事……孙大头不好说出口,但又不能不说。他追上新媳妇,说郭太太您慢些走,尽量——要不你看我咋走的!孙大头示范几步。新媳妇心领神会,屁股就不怎么扭了。又走了一段儿,孙大头还是感觉不对:嗯,胸脯!本来新媳妇是含着腰的,这一挺,胸脯就高了。二十岁的女人高胸脯,你还真没有办法!还是新媳妇想出了主意,她说:“孙叔,您不用担心。咱是求人、救人的,挺那么高的胸干啥哩?我走慢些就是了。”两人忐忐忑忑地走了大半晌,终于来到山上一个三岔路口。孙大头站住,辨认着方向。
“站住!”不知从哪里钻来出个瘦猴子,灰头土脸的,斜背个鬼头刀。“哎,兄弟,我是平乐的孙大头……”孙大头笑着。“带家伙没有?”瘦猴子显然知道两人没带家伙,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放松地走上来。“嘿嘿,俺哪有那东西!郭家的,来送钱。”孙大头说着,看一眼新媳妇。“这是规矩懂不懂?他娘的规矩谁敢不听!”匪兵说着在孙大头身上摸了一遍。孙大头知道咋对付他,硬是没损失一文钱。
瘦猴子显然有点儿不快,“过去!”猛推了孙大头一把,又指着“小伙子”大叫:“你!”“老总,您辛苦!”“小伙子”掏出一块银元递过去。瘦猴子接钱在手,很内行地放嘴里咬了一下:“嘿嘿兄弟,不是我要给你过不去,是规矩要给你过不去!”说着就去摸“小伙子”的腰。“老总!”“小伙子”忙递上一根儿香烟卷,瘦猴儿刚接住,“小伙子”连忙擦火让吸。烟薰了左眼,瘦猴儿斜着右眼又要搜,“老总!”“小伙子”把一盒香烟扔在他怀里。瘦猴子接住烟盒,禁不住惊叫一声:“美丽牌!”看着烟盒儿上的美人吸烟图,禁不住在嘴上亲了一下,顺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麻袋套住头,又被反绑了双手,郭一山被按上了一头毛驴,他怕两眼瞎黑掉下来,后来才知道根本掉不下来,因为前后左右共有四个人押着他呢!刚套上麻袋的时候只顾紧张了,屁股和腰被踹了几脚,也没感到疼,走了一阵儿,又被凉风一吹,各部的感觉才渐渐醒过来。最先睁开眼的是嗅觉,它是被一股血腥气熏醒的。这血腥带着些泥土和腐烂混合的气味儿,这气味儿太浓了,浓得不仔细辨别就很难感觉到。郭一山吃了一惊。疼感忽然就醒来了。疼感是被嗅觉唤醒的。腰和屁股都疼起来。细细地体会一下,知道内衣已被湿透,只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杂踏的脚步声接着也响起来。他清晰地感到,人脚的声音是长的,踢踏,踢踏,踢轻踏重,踢短踏长……根据踢踏的长短轻重,他判断押他的有六个人。过小河时,他感觉是五个,等到了旱路上,他感觉还是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