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辛酉鼎,一声不响的两个宝贝静静地蹲着,任由弘元法师和他的徒弟为它们穿衣。干稻草做面,湿稻草做筋,弘元师徒慈爱地包裹着它们,腿,腰,耳,一丝不苟得令人心慌。静心和尚站在旁边做下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件青铜器皿,一个一个挺挺地站着,像刚洗完澡等换衣裳的乖孩子。两尊商鼎终于包好,师徒俩都松了口气。“师傅,我去给您端杯茶!”静心说着,就往地下室门口走。他知道师傅话少,只要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他当三年徒弟,师傅的脾气他还是知道一些。出了洞口,走上禅室,泡了一壶浓茶,提了,在入口处正要进去,忽然听见外边有杂踏的声音。他又退了回来,踮着脚走到门后,隔门隙往外一看,几匹大马正躁急着跑蹄子,马边的鬼子兵呜哩哇啦。他一反身急忙进了地下室。“师傅,外边来了鬼子兵,我想肯定是找您的,见不见?”“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想着他们就不会不来,见吧!”弘元法师整了整衣服,两人迅速往外走去。
翻译官很客气。这不是他想客气,而是五犬一郎让他客气。他走上前,抬手敲了三声:笃、笃、笃。无人应。翻译官停了停,又敲三下。仍无人应。弘元法师走到地面,脱下工作衣,换上袈裟。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翻译官的心情变了。“谁呀?”法师睡意朦胧。“我。陈翻译。”“时间晚了,贫僧已睡,明日再见吧?”弘元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地改换妆容,故意给对方慢吞吞的感觉。翻译官出乎意外的耐心:“我们既然来了,那就请法师赶快起床。”屋里的灯亮了。“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终于起来,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请吧!”
“太君,请!”翻译官弯腰示意。五犬一郎走进来:“弘元法师,还认识吗?”弘元法师又打一个哈欠:“贫僧眼拙……”“他是大太君五犬一郎先生,前些时,和马利奇一起来看过宝鼎……”翻译官大声提醒。“啊?啊啊,宝鼎?对,请坐!”五犬抬头看见墙上贴着辛酉鼎的拓片,就说:“法师,这上边的字全都破读了吗?”弘元法师知道五犬一郎借观辛酉鼎,知道他想知道上边的文字,但他故做不知,“刚刚破读!”法师说着露出笑意。“是吗?”五犬忽地站了起来。“你们看,”弘元法师指着墙上挂的拓片,“‘辛酉,鬼方来侵,斩四十首……’。
这个‘侵’字以前没破。这个字呢,是一个合体字,读作‘四十’,就是说,鬼方前来侵略,被商朝军队斩杀了四十人。”“有理,大大的有理!鬼子……”五犬忽感有误。“太君,不是鬼子,是鬼方。”翻译官说过,一扭脸小声嘀咕,“鬼子一方?那时期就有鬼子……”“很好,很好法师!”五犬顾不得口误,马上说出来意,“法师,我最近买到一尊周鼎,体外的,都是汉字,你的,认识?”“周鼎?”法师看五犬一眼。五犬从包里拿出一纸拓片,说:“法师,您的,请看!”法师把拓片挂在屋里墙上,和两尊商鼎的拓片挂在一起。弘元法师忘情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走上前,用手悉心地触摸。
五犬一郎细察着弘元法师,坚信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父亲远蟹横行的同学,当时学校的高材生丁文志。他忽然高喊一声:“丁文志!”
“啊!”弘元法师正沉浸在对周鼎的欣赏之中,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但他随即就醒悟过来,说:“这鼎——文字,看形状,应该是东周时期的!”他把“丁文志”巧妙地模糊为“鼎文字”了。“哈哈哈哈。”五犬得意地笑了。弘元法师继续解释:“只是,要准确无误地破解鼎上边的文字和文字里的意思,非要看原物才行。你想想,鼎的形状,外观,花纹,图案,质地,甚至出土现场,都是鉴定所必须依据的,至少,不见原鼎,是不敢妄下结论的。”“法师的意思,是要原鼎的干活?”五犬问。“也未必。”法师摇了摇头,“只是,要想搞清楚,必须看原鼎。你想,要是马利奇先生只给一张拓片让我破读商鼎,那怎么也难说清。再说,原物在面前,也是对研究者的一个刺激!”弘元法师大讲原物对破译的重要性。五犬狐疑地看着弘元法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做出决断:“弘元法师,我把鼎的送来,你的,三天时间的,可以?”法师摇头。“……五天?五天的可以?”法师说:“你不要给我限定时间。”“不!要限定!”五犬大声说,“顶多一个星期,破读文字的干活。否则,我的惩罚……”
云鹤鸣走进地下室,整理着一捆一捆的药材和被鬼子弄乱的东西。几束光线从缝隙中射进来,兴奋的尘埃便争着在光里翻跟头,做戏法。云鹤鸣小心地挪出一片空间,揪掉墙角边的一块砖头,暗藏的门搭儿露出来,摘下门搭,轻轻一拉,墙壁上启动了一扇窄长的木门,她端起油灯照看着里边的空间:笑意闪闪的白玉药王端坐一角,血竭、羚羊角、犀牛角等贵重药品一包一包的拱围着它,看上去和谐而安宁。日本鬼子进了地下室,把里边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室内有室,龛中有龛,门搭、开关都设在隐藏处!云鹤鸣整理好地下室和室内的暗室,腾出藏放古董的地方,这才拍打着衣服走出来。
“先生,您快看先生吧!他要出去给人看病!”云鹤鸣刚出屋门,彩凤鸣跑着过来喊她。两个女人走到二进院,郭一山正拄着拐杖往外挪。两个女人没说话,一山倒先喊起来了:“你们把床给我擦擦,我要出去给人看病了!”凤鸣看一眼鹤鸣。鹤鸣笑了,说:“你感觉能看了?”郭一山孩子般笑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挥着:“能,能!一见病人,我啥病都没了!凤鸣,你去收拾!”云鹤鸣爱怜地看丈夫一眼,对凤鸣说:“去吧!”“哎。”凤鸣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郭一山坐在门楼下,腿跷上对面的木板床,眯眼看着街上的阳光,幸福地感慨着:“我想我一辈子再也坐不到咱家的门楼下给乡邻们看病了,噩梦一场,我现在又坐到了这里!”云鹤鸣拿一个方子走过来,俯身在一山耳边:“我把这接骨丹又加了两味药,你看行吗?”一山接过药方,放在离眼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说:“你可以试试,应该能行。”鹤鸣说:“那我去配药了?”一山点头:“去吧,先在我身上用用,看看效果啥样。”
弘元法师托付的事云鹤鸣对谁也没说,包括一山她也没让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了只会增加精神负担,对养病不会有一点儿好处。当灿烂的月华在书案绽放的时候,她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床。夜已过半。虫鸣不息。澄净的月光如诗如幻,风的细流,虫的低语,还有千千万万人的万万千千的梦想,似乎都被它静静淘洗,好的浮起来,不好的沉下去。云鹤鸣在院子里轻轻走着,冷露无声,听得见的只有响的月色了。人真是愚笨,睡倒在这么好的月色里不是浪费吗?颖悟的只有这虫子,细听它们的热闹,简直是一台大戏!她忽然感觉到虫鸣的奢华,倾听这披满了月光的虫鸣,不是更其奢华吗?她真想喊起先生,这样的美景肯定有利于病体的康复!远处一声牛哞,唤醒了她的尘意,她慢慢走到门口。
此时的弘元师徒正走在庄稼地边的小路上。一头毛驴背一架两边挎的驮子,一边放着宝鼎,另一边放着辛酉鼎。毛驴很懂事,尽量走得悄无声息。只是成熟的大豆太香,它不时地想去解馋,静心和尚不通融,高擎着驴头走得飞快。五犬一走,法师立即决定了这次行动。一则他和云先生有约,再则,他判断他很快就会被五犬监视。
云鹤鸣轻轻拉开大门,三个人卸下驮子,抬出两鼎,放进地下室。“还有几件,明晚再送。”法师小声说。
“明晚”如期而至,只是“再送”的机会却再也没能出现!第二天一早,五犬一郎就把周鼎送到了白马寺,他派了一个小队的鬼子,整整十二个人在寺内吃住,白天黑夜,全天候监视着周鼎,监视着弘元法师的一举一动。
一看见周鼎,弘元法师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宝贝!他努力保持着镇定,眯起眼睛细究着鼎上的斑斑点点:少了一耳!他走上前,摸着失耳之处,自语着:“不该掉的呀,厚度挺大嘛!”抬起头问翻译:“鼎耳哪里去了?”翻译摇头忙说不知。毕竟是考古学教授的儿子,五犬一郎怕弘元作弊,故意把掉了的鼎耳留了下来。
当晚,弘元法师就和静心徒弟量了高低,称了重量,暗画了鼎的草图,到地下室悄悄仿做了。弘元知道,五犬一郎决不会让周鼎在寺内待得太久,他必须争分夺秒。法师让徒弟拉风箱烧炼古铜,自己则光了膀子,束起围裙拿锤子锻打。这是在地下室的耳房内,墙壁都用棉被围得严严实实。休息的时候,法师叹一声:“唉,今晚去不成郭家了!”静心说:“要不,我去给先生报个信?”法师想了想:“回头再解释吧!”这是周鼎来寺的第一天。之后的白天,周鼎都在禅房内让鬼子看管,之后的晚上,周鼎都在地下室供法师仿制。
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到了第五天晚上,周鼎的复制品已臻完工,师徒俩正在做最后的加工。静心拓下来一个字,对着原来的字细看,然后在鼎上增加一点儿或者减少一点儿材料。弘元法师在看大形。两个鼎,他一个侧面一个侧面地比照着,好像他不是一个仿造者,而是一个鉴赏者。静心把茶水递给师傅,伸着头看了一会儿,小声问:“师傅,哪一尊是真的?”“把秤拿来。”师傅说。静心拿来了一杆抬秤,说:“师傅,你猜我最喜欢什么?”“睡觉?”法师说。“不。”静心摇头。“喜欢什么?”“称。”“为什么?”“什么时候说到称,就说明大功即将告成,马上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弘元法师忍不住笑了,说:“那不还是睡觉吗?”“嘻嘻嘻嘻。”静心笑出了声。
法师歪着头又看了一会儿:“以假当真,假必似真,这‘似’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重量一样,分毫不差。精细的活儿我们都干完了,就剩下添一点儿或者去一点儿了。相比说来,这是最容易的事了!”师徒俩用秤钩挂住假鼎的鼻子,用力抬起来。师傅看了秤,说:“少二两。”静心说:“不用添了吧师傅?五犬他会称吗?”师傅说:“静心,我可告诉你,马利奇未必称,五犬一郎一定称!”静心说:“师傅您就掐那么准?”师傅说:“五犬他爹是考古学教授。重量,这是考古的最最基本的内容。他再笨,这一招,不会不学。一定要认真!”“嗯!”“来,把鼎放倒。”“还加脚上?”静心笑了。师傅不笑:“这是最省心的地方,咋着也毁不了容。再说,鼎脚的高低,一般是看不出来的。三条腿才加上二两铜啊!”“热加还是冷加?”徒弟问。弘元想都没想,说:“热加。”师徒俩抬来炉子放倒鼎,对着鼎脚烘烤起来。
“师傅,这些烂铜一定愿意变成周鼎。”静心指着他收来的铜碗、铜勺、铜灯、铜钱调皮地说。师傅一时不解:“为什么?”“你想,正是铜孙子呢,一下子变成了两千多年前的铜爷爷,谁不愿意呀!”法师咧嘴一乐:“也有不愿意的。”“谁?”“鬼子五犬呗!”“哈哈哈哈。”师徒俩开心地笑起来。五天五夜,师徒俩几乎没有合眼,静心去村里收购古铜,背着篓子就会睡着的!这一阵开心的笑声中,新的“周鼎”在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在白马寺方丈的地下室里健壮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