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翻译官的声音很响亮。五犬喜欢响亮的声音,不喜欢声音的晦暗。“进来!”今天高兴,五犬的声音也很响亮。“啊,商鼎!”翻译官走进来,夸张地喊着。“武丁的,三千一百年的!”五犬很得意,用剑又敲一下。“太好听了!简直是天国的声音!”翻译官这次说的是真话。“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五犬忽然想起一句中国古诗,这会儿真是太高兴了,“陈翻译,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你们中国古人的?”翻译官说:“太君博闻强记,我哪能知道!”“哈哈哈哈!”五犬得意地大笑起来。翻译官抢住空隙,忙说,“太君,我又给您抢回来一尊大鼎!”“什么?鼎?”五犬惊喜地喊。“对,鼎!青铜大鼎!我给您抢的,至少是周鼎!”翻译官兴奋地说。五犬惊问:“哪里的干活?”翻译官转身一指:“就在门外。”“快抬进来!”五犬大喊。两个鬼子抬着铜鼎走进来。
“啊!”五犬走上前,像老朋友一样的抱着青铜大鼎亲了一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大日本帝国缺少的,就是这种千钧重宝。千钧重宝啊!”“你看太君,这上面铸的也有字!”翻译官指给他看。五犬趴上去看了一阵,又跑到商鼎处看了一阵,说:“不一样,你看陈翻译,大大的不一样!支那的历史太悠久了,有很多很多的宝物!我要给家父一个大大的惊喜,让他明白,他的一郎不光热衷于战争、杀戮,还懂得财宝、古物、文化!哈哈哈哈,陈翻译,我要大大的赏你!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太君,我们攻占洛阳后,国民政府所管的古董大大的流失,我是在一个被抓的管理员家里搜出来的。”“太好了,再去搜!”五犬大叫。“哈依!”陈翻译做一个日本军人的敬礼。
“哎,陈翻译,你的,中国字的认识?”五犬忽然放低声音。陈翻译笑着说:“当然认识。在我五岁的时候,家父就教我认识汉字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你的这个的,认识?”五犬指着新抬来的周鼎。翻译官摇摇头:“太君,这是几千年前的古文字,只有古文字专家才能看明白,像王国维、郭沫若之流,我怎么能认识呢……”“哈哈哈哈,”五犬走到翻译官跟前,用手拍着他的肩膀,踌躇满志地说:“放心的,我的,有办法!”
五犬一郎不认识鼎上的字,自然不明白这是哪个时期的宝物。但从鼎的体态和气味看,说是周鼎也不为过。他要为这尊鼎做一个拓片。商鼎字在里边,是阳文。这鼎字在外边,是阴文。阳文拓出来的字是黑的,阴文则相反,底是黑的,字却是白的。他端来墨碗儿,用细刷儿蘸了墨汁儿轻轻地抹了一遍,未等墨干,迅速把宣纸贴上,立即用一把软毛宽刷儿轻轻地砸。这动作既不能太重又不能太轻,重了纸烂,轻了墨淡,何轻何重,完全凭个人的经验。所以当翻译官想上前帮忙的时候,五犬一郎毫不客气就推开了他。
拓片完成了。五犬慢慢地揭下,轻轻地放在案上,和那尊商鼎的拓片放在一起,一阴一阳的文字,一黑一白的底色,看上去像一曲和谐的远古音乐,一声不响的五犬一郎陶醉地欣赏着,戴着土黄色军帽的头禁不住一点,一点。
翻译官站在旁边,一脸马屁精的样子,用日语恭维他:“太君征伐千里,攻无不取,战无不胜,还能做这么精细的艺术,真了不起!”“哈哈哈哈,家父是日本国著名的考古专家,敝人从小耳闻目睹,若非征战支那,恐怕我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考古专家了。来,帮我称一称这两个鼎的重量!”五犬一郎说。
翻译官和五犬一齐用力抬起周鼎,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磅秤上。两人同时扒上看重量:“二十一点五公斤。”五犬说着,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来。翻译官说:“太君,称这个干什么?还想卖铜吗?”“混蛋!这铜比黄金都贵,能卖吗?”五犬恼了,他不能容忍这种亵渎。翻译官吃惯了没趣,他不在意,笑一笑又问:“那太君您是——”“这是基本的要求知道吗?一件古物的重量、大小、质地,出土的时间、地方、方位,这是一点儿也不能含糊的。来!”五犬说着,又和翻译小心地抬下秤,放在桌子上。两鼎轻触,发出“嗡”的声音。“太君,这声音真的好听!”翻译官讨好地说。“当然。洪钟大吕,必然好听!”五犬又高兴了,拿起一个黄铜炮弹壳,在周鼎上敲了一下,周鼎发出激越的响声。“你的。”他把炮弹壳递给翻译官。
翻译官受宠若惊,接过炮弹壳,对着周鼎的耳朵猛地敲了一下,随着一声震耳的轰响,那只被敲的耳鼻一下子断掉,咕咚一声落在地上。“你的!”五犬喊着,对着翻译官就是一个耳光。“太君,太君,我不是故意的!”翻译官吓坏了,躬着腰一个劲地道歉。五犬又打他一个耳光,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鼎耳,轻轻地对在鼎上:断掉处严密合缝,并没有发现残缺。“太君,太君,粘一粘看不出来!”翻译官揉着脸走上来讨好。五犬恶狠狠地又看他一眼。
这些天弘元法师特别兴奋,马利奇先后驮过来两尊青铜大鼎,他明白这两尊商鼎的价值,丢开浑身解数,连天加夜地赶做出两尊假鼎把它们换了下来。太万幸了!要不是马利奇这个外国人千辛万苦地把它们送来,凭他一个出家的僧人,就是有千般热情万贯金钱,也不能把它们请到寺内。这就是缘吧!是他和马利奇的缘,也是释迦牟尼和耶稣基督的缘!他感谢马利奇,感谢这缘。
缘本来就在,只是得修,既然他和马利奇修来了这缘,随缘而为就是天意了!中国像一条大河,五千年流淌到了今天,遇见了艰难遇见了险阻遇见了冈冈峦峦,但她善缘不息,这两尊商代的宝鼎是不是可算一个征兆?外出留学的人很少,赴日留学的人更少,赴日留学专攻考古的学子少之又少!可这少之又少专攻考古的赴日学子就遇上了这两尊商鼎,并且是由一个外国人千辛万苦送来的!弘元法师知道要有奇迹出现,而这奇迹的创造者就是他和马利奇,可能还有这么个鬼子五犬一郎!这个曾经追着他屁股高喊叔叔的一郎!或许,他和五犬一郎也是一种缘分。
他踏上东瀛土地的第三天,这个日军队长降生到了东京,他的同学远蟹横行给全班同学发了喜糖。二十八年后,风华正茂的留学生丁文志成了博学清癯的白马寺方丈,而这个大喊大叫的婴儿却成了侵华的日军指挥。他去日本是为了知识。他来中国却是为了掠夺。这样巧合的事情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缘本来就在,只是得修,既然他和五犬一郎修来了这缘,天意的昭示也就是随缘而为了!他知道,他已被五犬怀疑。但他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宝物;他可能遭遇不测,使这些宝物再次掩埋。他一直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来替他,不,替这个灾难深重但善缘不息的古国保存这些宝物,想来想去他选中了郭家。
对,他和郭家也是缘分!要不是这鼎,他不能老伤住手脚,伤不住手脚,谁还会去麻烦郭家呢?佛法无边,缘也无边。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既然是缘,只能随缘而为!为了这缘,为了给多难的母亲留住这千钧重宝,他让徒弟每天去乡下收取旧铜。河洛是中华文明的策源地,是盛行厚葬的两汉王朝的首善之区,有着充足的古铜资源。果然,下午回寺的静心和尚又背回来几十斤铜钱,锈铜的香味直灌鼻子。“疙瘩庙师家挖红薯窖挖出来一瓮铜钱,您看,锈到一块儿了!”静心放下来,擦着头上的汗给师傅表功。弘元法师抓起一把拿到门口,虽然锈得厉害,有的还粘成了一坨,他还是从“小泉直一”的钱面文字上立即认出这是王莽新政时筹造的钱。接着他又发现了一枚“男钱”,大篆“布泉”二字清晰可辨。汉俗婚后妇女祈生男孩儿,多在衣边佩戴此钱。弘元法师用指肚拈了一下,悄悄放进衣兜。“他们说这铜香,是亡人化掉后的尸香,所以不要钱就要让我背走……”静心还在为自己的收获兴奋着。“你没给师家钱?”师傅问。他不喜欢这种占小便宜的行为。“给了!我说给他们几个馒头钱。挖红薯窖他们出力了嘛!”静心解释着。师傅点头表示赞许。
翻译官陈崇洋走进白马寺的时候,弘元法师正领着僧人们做法事,经声佛号,钟鼓铃磬,一片祥和。翻译官让几个鬼子停在殿外,自己走了进去。僧人们浑然不觉,半闭了眼睛继续唱着,曼声长调,如云行秋空,安宁舒缓。这一曲吟咏再无尽头,“月上柳梢头。”陈崇洋忽然想起哪出戏里的这句戏词,就等不下去了,他弯腰附在弘元法师耳边,大声喊:“太君找你!”弘元法师眼都不睁,继续带着他行云流水般的队伍遨游秋空。殿外的鬼子兵瞪着眼睛,不明白翻译官何以有如此的耐心,正要往里闯,陈翻译阻住了他们:“白马寺乃中国第一佛寺,我带你们转转!”
法事终于做完,弘元法师站起身,翻译官大步上前,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弘元法师,五犬太君让我请您去他的队部做客,您马上收拾一下,立即跟我过去。”法师不理。翻译官以为他没听见,又大声地重复一遍。弘元法师竖起右掌:“贫僧乃出家之人,不问红尘中事,请您转告五犬一郎,弘元不愿前去。阿弥陀佛!”“什么?不去!太君请你,你敢不去,那你还想活不想?”翻译官火了。弘元法师毫不在意,继续着他的佛理:“佛法无边。体在法在,体不在法仍在。法是万古长空,体只是一颦一笑……”只管往外走着。“哎,哎哎!”翻译看着法师走出大雄宝殿。翻译官略一犹豫,连忙又追上去,继续威胁之能事:“我告诉你,五犬太君近日得到一尊周鼎,鼎外铸满了文字,他尊敬你,提挈你,想让你认认上边的字。你却‘不问红尘中事’,一点儿抬举不识。好,我现在回去,让他用枪炮来请你吧!”“阿弥陀佛!”法师一笑,慢步走下台阶。
“他的,不去?”鬼子兵问。翻译点点头。“死了死了的!”鬼子兵喊着,拔出战刀,要追法师。“慢!五犬太君说要‘善待弘元’!”翻译说。
五犬一听汇报,开口就骂翻译官:“你的大大的无能!弘元法师为什么不来?”翻译官小声说:“太君,他说,鼎上的字他也未必认识。所以,如果你真有诚心,那就应该把鼎送到寺院,让他悉心地研究一番,再给您一个回答。”“噢,送进寺院?他想干什么?偷走的不成?”五犬陡生疑心。翻译官说:“太君,以我看,就不要让他研究了,那和尚呆头呆脑,不识时务,未必就认识几千年前的字!哪有令尊大人水平高!大学教授,考古名人,参考他一个和尚的话有什么用啊……”“不。”五犬摇了摇头,“你的大大的不懂,一定要认。他的识别,我的发表。弘元法师,水平的大大的有!”“那——你说给他送去?”五犬走了一圈,忽然嘿嘿地笑了,说:“好的,我亲自去送!”翻译官提醒他:“太君,天色已晚,小心游击队的伏击呀!”“我们悄悄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