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温无毒治肾泄通命门暖丹田敛精神
—— 《 本草纲目 》
乌蓝的夜空中斜挂着半轮上弦月。那月肥肥的,像一柄鱼肚状的剃头刀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削下你半只耳朵。虽值初秋,夜风还是凉的,更何况浓露满坡,走一步湿一脚,两只鞋就有了泥滑的感觉,呱唧,呱唧,越想走快越走不快。这是啥地方?怎么只有草没有庄稼呀?二孬定了定神,看清了地上若隐若现的蚰蜒路,低下头快步再走。他忽然听见群狗咬架的声音,这声音很近,似乎就在身后。握紧手里的枪,哗啦打开了保险机。二孬发现了五犬的意图,他知道他要不立即逃走,只有死路一条。二孬当晚逃出兵营,在洛阳的一段废弃的下水道里躲了大半天。
几年前,二孬还是土匪的时候,来洛阳绑架一个富商,没想到惊动了警察,逃跑中掉进了一个土井,他想着这下子完了,谁知道井外有井,一直通了很远。四个伙伴全都被警察抓住正了法,只有他在这个土井里躲了几天得以逃脱。当汉奸后再到洛阳,他专门去找这个土井,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二孬知道干他们这行的,必须有几个藏身之处,于是有了空就去找,最后还是找到了一段,其他部分都已经塌陷。幸运啊,这段废弃的下水道再次救了他。虽然打开了枪保险,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开枪的。狗们好像也知道二孬不敢开枪,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它们吃腻了那种肉,一定是想换换口味!二孬往后瞅一眼,不由得脚步再快。一根棍子绊了他一下。本来绊一下也没啥,可这次脚步太快,心里又慌,一个饿狗抢屎栽倒在地上。“娘的!”他骂一声,下意识地捡起绊他的东西:一条湿淋淋的人腿!“哎哟娘呀,我咋跑到乱葬岗这鬼地方了……”
此话一出,就听见一阵声音自远而近,到跟前跺了一下脚,停了。当了多少年土匪,杀过男人,抢过妇女,绑架过孩子撕过票,该有多少冤魂跟着啊!二孬感觉自己在往上飘,脚马上就要离地了!他使劲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老人们说,鬼怕声音。可是不响!就在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飘过来:“二孬……”二孬打个寒颤,坐在地上不动了。“二孬啊……”“谁?”二孬真吓坏了,抖抖地端起枪来。“二孬,二孬啊……”二孬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因为太弱,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他下意识地往四周围瞅了瞅。夜色如靛,满眼里都是颤动的草尖。“你是谁?别吓我啊……”二孬现出哭腔。“我是你、表哥……”二孬听明白了,这声音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对,天国!他忽然想起来这个词。二孬翻身跪在地上磕了两头:“哎呀表哥呀,你可别吓我了!我好不容易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表哥啊,二孬对不起你,二孬是不得不跑啊,他们盯上我了。二孬以后给您烧香,请三班和尚超度您……”二孬说过,站起来就跑。
“二孬……”二孬扑通又跌一跤,他索性趴在地上,给表哥哭诉起来:“表哥呀,这真的不怨我呀!是日本人……呜呜呜……您老姑七十多岁了,你、你你,别纠缠我了表哥……”“我、是人。我、没死……”“啥?你、是人?不是鬼?”二孬伸着脖子瞪大惊恐的眼睛,使劲地喘息着。那人又不吭声了。二孬努力地拉响枪栓。“我、真是、仙堂,你表哥……”二孬尿了裤子,哭着问:“你、你真没死吗表哥?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刘仙堂真没死!刘仙堂被五犬一郎的狼狗咬了几口就倒下了。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当晚,鬼子在洛阳城里没抓到吕二孬,就派两个民工把刘仙堂拉到了城西关外的乱葬岗子。民工知道他可能没死,因为他的身子还软着。但既然派他们拉,他们就不敢不拉。到了关外,刘仙堂忽然哼了一声,把两个民工吓了一跳。两人想着,要是真的把他往这里一扔,既是不死也得被野狗吃了,两人看了看周围,发现旁边有座一人多高的四四方方的土岗子,土岗上竖一根榆木电线杆。两人知道,这不是电线杆要竖在岗子上,而是取土的人取走了周围的土,特意为电线杆留下来的岗子。“就放他在岗上吧!如果有命,他就活;没命他就死!”一人对另一人的话点了点头,刘仙堂就和电线杆一起上了这个一人多高的岗子。不同的是电线杆子竖着刘仙堂却横着。为什么二孬老感觉表哥的声音是从天而降,就是因为他在岗上。当二孬确信表哥没死并看见了刘仙堂伸出的手时,他把他从土岗上接了下来。
两天后,吕二孬带着表哥终于找到了国军,找到了他的结拜兄弟大胡子和小个子。现在两个人都混得不错,穿着国军服,挎着盒子炮。大胡子先把刘仙堂送到了陆军医院,随后就设了酒宴为二孬压惊:“三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为三弟的虎口脱险干杯!”“谢谢,谢谢两位哥哥!”二孬一脸感激。小个子把酒杯又举了举,“想当初,咱弟儿仨商量好各投一方,不管以后谁家赢了咱都有人保护。你跟了日本人,胡子哥跟了国军,我去投了八路。我受不了那个罪就先投奔了胡子哥。今天咱弟兄仨又走到一起了,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来,为我们弟兄三人的缘分干杯!”三个人干了一杯。
“二孬兄弟,咱都是生死之交,有啥也不瞒你。军统的袁主任是胡子哥的老表,我们现在都是袁主任的兵。胡子哥,要不,你给主任说说,也让二孬兄弟和我们一起干妥了?”小个子快人快语。“胡子哥,”二孬端起酒杯,“兄弟敬你一杯!”大胡子接过酒杯:“放心,兄弟我一定尽力!”猛地仰脸喝下。
郭一山歪在床上,怎么着都不舒服。何以解痛,惟有读书!他拿起一本书看起来。“先生,给你换药!”云鹤鸣端着药碗走过来。郭一山放下书,说:“鹤鸣,咱家祖传二百年的医术,我用了将近四十年,对象却都是人家,这几天用到自己身上,我才知道,咱家的药真是好!你看,这才三天吧,我感觉就有了力气,想读书了……”“今天再给你加上几味药,你会感觉更好!”云鹤鸣笑着,解开了捆绑的带子。彩凤鸣端着药盆进来,放在地上,站着看鹤鸣换药。“财啥样了?”一山问。“他骨头没事,皮肉之伤,敷了点药,基本好了。”云鹤鸣说。“先生就是忘不掉他。马先生不是说,他在日本人那儿咬了先生很多假事吗?”彩凤鸣说。“他也是被鬼子打得受不住了。再说,他还是个大孩子……”郭一山说。
弘元法师来了,他穿着古铜色直裰,慢慢地走进郭家。郭济远看见,忙迎上去喊:“法师。”“济远,我的手碰了一下,想请先生看看。”弘元法师说着,就坐在了患者常坐的木床上。“好,我去喊我娘!”郭济远说着就往回跑。
听说法师来了,云鹤鸣让凤鸣给一山先洗着,自己快步走了出来:“弘元法师!”“云先生,贫僧手疾犯了,想请先生一医。”弘元法师站起来。“先到屋里喝茶吧!”两人走进客房,“济远,泡茶!”法师坐下来,说:“云先生,听马利奇先生说,郭先生已经回来,只是伤得太重了。”“是呀。肋骨断了两根,右腿……唉!”云鹤鸣摇了摇头。
法师看了看外边,一脸平静地说:“日本人虎狼之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过,据贫僧观察,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你看,苏联开始全面反攻;同盟国在诺曼底成功登陆;美军在太平洋攻占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和塞班岛,每天派飞机轰炸日本本土,日本鬼子,他撑不了几天了!”“法师对局势了解得这么清楚!”云鹤鸣禁不住赞叹。法师说:“不过云先生,按照规律看,越是接近失败,他们就越是猖狂,我们就越要小心啊!”济远过来给两人倒了茶。
“法师的手?”云鹤鸣提出看病。法师笑了,说:“云先生,贫僧有事相求。”“啊啊。那快请讲!”云鹤鸣说。法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下意识地看了济远一眼。云鹤鸣看见,也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济远,茶有些淡,再换壶新茶。”济远一愣,忙说“好好,”掂起茶壶走了。
“法师,您讲!”云鹤鸣看着弘元。“先生知道,贫僧一生喜欢古物,也积攒了几件古董。这些东西,要说无用,一个钱不值;要说有用,个个都价值连城,举世无双。贫僧乃出家之人,清风明月,绝尘弃世,无奈,佛缘太浅,总难忘这些无用之物。佛法虽无边,贫僧却有国。这都是祖宗宝物,国家重器啊!贫僧早年曾留学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研修历史,专攻考古,和五犬一郎的父亲同窗数年。我知道,五犬已经认出我来,他是不会放过我的。先生虽未入佛门,但治病救人,医德高尚,和佛殊途同归,皆为大善。我想托先生代为保管,等国家康宁,民族昌盛之日再炫耀于天下。佛云,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云先生,能为一朝风月,乃吾等之大幸也!”弘元法师说得很为动情。
“法师,鹤鸣不敏,但民族大义还是明白的。您这样信任我们,就使我万分感激。弘元法师,郭家不大,尽您所藏。等到胜利的那一天,鹤鸣一定完璧归赵。”云鹤鸣诚恳地说。法师竖起右手:“谢谢,谢谢云先生!国有大难,必有忠贞。贫僧信之矣!”“法师,您看啥时候合适,鹤鸣随时配合。”“今夜三更,行吗?”弘元法师面现坚毅。云鹤鸣点头。
济远掂来了热水:“新茶,热的!”说着,给两人倒水。
马利奇又得了一尊商鼎。因为里边的文字开篇是“辛酉”二字,弘元法师称它为辛酉鼎。辛酉鼎比以前送给五犬一郎的那尊宝鼎还大。五犬知道了,就提出借观几日。马利奇斟酌再三,答应了他的请求。辛酉鼎一到,五犬就极私密地关紧了屋门,就像春天的饿狼刚捕到鲜嫩的羔羊生怕被别的狼抢走了一样。现在,他拿着手里的拓片,比照着鼎里的原字,伸进鼎里的头游走着,转动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生怕得罪了这些神灵:“辛酉,鬼方来×,斩×首……”拔出头来,背了手在屋里踱,嘴里不停嘟囔着:“我一定要让他全译出来!给我全译出来……”
“报告!”翻译官的声音。五犬不理,拔出佩剑敲了敲大鼎,清越的响声訇然而起,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撞了墙的声波又踅回鼎里,叹息似的再一次响起,扑向窗户的就飘了出去,似乎正朝着天上的青云高翔。惬意之极!开心之极!能和这样的商鼎相聚者全天下能有几人!能听这样的天籁者全天下能有几人!五犬一郎的脸上垛满了灿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