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孩子在永春堂门口玩弹蛋儿游戏,他们玩的是泥蛋儿。湿时候团好,晒干了弹着玩儿。刘永旺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喊着:“让我也玩儿吧,我有泥蛋儿!”大些的孩子看着刘永旺,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说:“你们看,刘永旺像不像日本鬼子的走狗?”正玩的孩子们立即住手,齐看着刘永旺,拍手唱起儿歌:
像,像,像走狗,
不会站,爬着走!
……
还有的孩子配合着儿歌做出怪怪的动作。刘永旺不服:“你们是走狗,你们爬着走!”大男孩儿毫不客气,一个“别子”把刘永旺放倒在地。孩子们一齐鼓掌。刘永旺哭了。孩子们一哄而散。
王桃儿忽然想死。这念头十分强烈,像墙角的虫鸣一样固执而响亮。挂在墙上的绳子忽然变大了,晃晃地给她招手。她大步走过去摘下来,抬头寻找搭绳的地方。一溜儿灰尘从上边撒下来,从容而均匀,王桃儿看见了屋梁上的老鼠,大摇大摆,从容不迫,你什么时候看见过这样的老鼠,两粒针尖般明亮的眼睛竟然充满着笑意!你也敢嘲笑我吗?王桃儿拿起铁锨,上前便打。儿子哭着跑进来:“娘,娘,他们骂我是日本鬼子的走狗!”王桃儿的眼泪忽然又流下来,她扔掉铁锨,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娘,娘,咱不在这儿住了,上俺姥娘家去吧!”儿子哭着要求。“孩子,我们是不能在这儿住了!真不能在这儿住了!”娘更紧地抱着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又哭。“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停留!”娘应着,就去收拾东西。衣物被褥,她捆了一个包袱。永旺装起自己的泥蛋儿,又跑去解开了拴羊的绳子。
五犬一郎有着强烈的报复心。他认为他被刘仙堂耍了,不但没抓到赵富宾,还被游击队杀害了十三名忠贞武士,他必须报复:“刘仙堂是游击队的奸细,欺骗大日本皇军。今天我们要杀回平乐镇,让刘家鸡犬不留,片瓦不剩!”
翻译官陈崇洋到过刘家,他知道怎么走。当一队鬼子兵突然进入平乐的时候,王桃儿刚刚出门,儿子永旺还在院子里牵他的山羊。“永旺,快跑!”王桃儿大喊。永旺牵着他的大山羊跑出大门,两只小羊羔跟出来一只,另一只还在院子里。永旺站下来,看着院子,拼命喊他的羊:“快,快点儿,鬼子来了!”“旺,永旺!快跑!哎呀!”娘也站住了。那只小羊羔终于跑出来了,它撒着欢,叫着,蹦蹦跳跳地追了过来。永旺牵着羊立即追娘。
翻译官带着鬼子兵奔来时,正是那只小山羊从院子里跑出来的时候。“站住!你给我站住!”翻译官大声警告。王桃儿和儿子闻若未闻,飞快地跑着。翻译官又喊:“不站住我就开枪了!”娘俩不听,王桃儿一滚跳进路沟里:“快跳!”翻译官举起枪,对着沟沿上的刘永旺开了一枪。孩子机灵地跳下路沟,那只撒欢的小羊被枪打中,倒在沟沿上挣扎着。“跑不了她!”翻译官喊着,“把刘家的房子点了!”“哈依!”鬼子兵应着。
昨天太晚,马利奇住在了郭家。早饭后,济远陪着他喝茶,两人没边地聊着天,俨然是一对忘年交的朋友。云鹤鸣走进客房。马利奇看着女主人,一脸关切地问:“郭先生伤得怎样?”“断了两根肋骨,右腿下肢粉碎性骨折。据郭先生说,是坐老虎凳轧断的。惨不忍睹啊马先生!日本人,太狠了!郭先生还给他看过病的呀!”云鹤鸣说着红了眼睛,“再有两天不回来,先生就彻底完了!”“法西斯,太法西斯了!为了一尊丢失了多年的白玉药王,竟然施用这种酷刑,太不可理喻了!就是战俘,也不能这样折磨的!一代名医,遭此毒手,太不可理喻了!”马利奇摇摇头又说,“五犬必败!日本人必败!五犬一郎贪得无厌,我回去说放郭济财,他又索要了一把商代青铜剑!”“马先生,您太破费了,等先生好了,一定要重重的谢你!”云鹤鸣说。马利奇笑了,说:“您不要谢我,我还有求郭先生的事情呢!”“真的?那就请马先生快说!”云鹤鸣认真地说。“不慌。”马利奇摇了摇头,说,“也等郭先生好的时候再说吧!”“宝,记住,你爹好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马先生的事情!”云鹤鸣扭头对儿子郑重地说。“娘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忘!”宝站起来,看着二位说。
“云先生,在下告辞了!郭先生正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替所有的病人感谢你,照料了我们共同的先生!”马利奇说着,再次伸出手来。云鹤鸣忽然哭了,把手伸给马利奇,一串泪水滚下来。
娘儿俩把马利奇送到大门口,猛看见街上有人跑,紧跟着响起了枪声。云鹤鸣连忙把门关了,说:“马先生,外边正紧,您今天不要走了!”马利奇毫不在意:“日本人不关我的事。”“马先生,枪子儿可不长眼!宝,请马先生屋里喝茶!”宝闻言,上前拉住马利奇欲往客房走。外边传来排枪的响声。马利奇不走,反而拉开大门,走了出去:“我看看日本人究竟有多厉害!”云鹤鸣上前拉他,大声说:“快走马先生!”济远也过来强拉。
济远拉着马利奇往客房走了,云鹤鸣把门关上,正要上闩。王桃儿和儿子一头撞了进来。云鹤鸣还未闩上,猛的被娘儿俩撞了个趔趄,门一开,王桃儿闪身冲进。永旺个儿低,从娘身子下边几乎同时挤了进来。大门洞开。老山羊和那只小羊也跟着跑进来。
云鹤鸣顾不得多想,猛一推把门关上。几颗子弹打在门环上,爆起一阵金属的刺耳的响声。几个人跑进院子。云鹤鸣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进来的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和他十岁的儿子——吓得瑟瑟发抖的刘永旺。老母羊紧靠着刘永旺的腿,那只羊羔则拱在母羊腿下吃起奶来。
“云先生,救俺娘俩!”刘妻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哗啦!”一声,大门被推开,陈翻译官和一群鬼子兵冲进院子。
云鹤鸣下意识地拽了拽衣服的下摆,定了定神。
“你怎么不跑了?你怎么不跑了?嘿嘿,过来!”看着刘妻,翻译官得意地狞笑着。王桃儿不动,紧紧地搂住儿子。翻译官又笑一声,手指王桃儿:“我告诉你,刘仙堂通共,诱骗皇军被伏击,你,作为他的老婆,你,作为他的儿子,要通通的杀头!一个也不能留!”
“娘!”永旺喊着,一转脸趴在娘怀里。
“哈依!”一群鬼子兵上前要抓人。
“慢!”云鹤鸣走上前,伸手一挡:“陈翻译,你认错人了。她们跟刘仙堂家没有关系!她是我的大表嫂子李秀花,这是我的表侄子根生。我听明白了陈翻译,你还是快快去捉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正对他刘家恨得咬牙呢!等他们都死了,我请你喝酒!”
“啊?”翻译官一愣。
济远和马利奇刚进客房还没坐住,院子里就发生了这场事情,两人不约而同走出来。郭济远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也明白翻译官的意思是要抓谁,可他不明白的是娘,不明白娘怎么就说了这样的一派话语,禁不住上前喊了一声:“娘!”“一边去!”云鹤鸣狠狠地看儿子一眼。
“我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大表嫂子,也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大表侄子,我的任务是抓住并杀死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是的,我没有见过刘仙堂的老婆和孩子,可是,我是看着她们从刘家跑出来的,不是刘家人,怎么能从刘家跑出来?”翻译官看看刘妻,又看看云鹤鸣,一脸的得意,“云先生,刘仙堂是你们郭家的仇人!这次在皇军那里郭先生险些被杀,就是刘仙堂的诬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还要告诉你,包庇抗属和抗属同罪!云先生,你可要三思而行啊!”
“妹妹,”王桃儿看着云鹤鸣说,“孩子跟我正走,这只羊羔子看见那一家的大门开着,就跑进去撒欢了。根生看见他的羊羔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就追过去喊羊羔出来,刚好让这位长官看见……”刘妻一口气说完,紧张得满头是汗。“表嫂别慌,陈翻译不会难为你的。”云鹤鸣走到刘妻面前安慰着。
陈翻译来到刘永旺跟前,仔细地看着孩子的脸:“不是刘仙堂的儿子,怎么长得和刘仙堂一模一样啊?刘永旺,过来!”伸手拉住刘永旺一只胳膊。刘永旺哇地哭了。云鹤鸣上前拉住刘永旺的另一只胳膊说:“孩子别哭!告诉长官,你叫根生,吴根生!”“长官,我不是刘、刘,啊啊啊,我叫吴、吴吴根生……”
“陈翻译,好敬业呀!”马利奇走上前。翻译官抬头见是马利奇,松开紧拉孩子的手,满脸堆出笑来,说:“马先生,这是公务,在下不敢懈怠呀!”马利奇掏出一盒香烟,给翻译和几个鬼子兵每人敬了一支,用日语说:“我刚把郭先生从行刑房里接出来,陈翻译,九死一生啊!你想想,郭先生的太太怎么可能救下害她先生的人的老婆和儿子呢?哈哈哈哈,要照你想的,云先生不是我们西方人的上帝就是你们东方人的菩萨了!叫我看,她只是个凡人,普普通通的中国女人,哈哈……”马利奇幽默地话语,把翻译和几个鬼子兵都逗笑了。
翻译官松下来。
马利奇改说了汉语:“陈翻译,我正在喝茶,你要是不去捉刘仙堂的老婆和儿子,那就到屋里喝杯香茶?”说着,做一个请他的姿势。“谢谢马先生,公务,不敢懈怠呀!”翻译官再一次看了看刘妻和刘子,这才扭过头说了句日语:“我们走!”
马利奇和云先生等看着鬼子兵消失在门楼之外。
“云先生!”刘妻一声喊,翻身跪倒在云鹤鸣面前。永旺哭着,也跟着母亲跪了下来。
马利奇吃惊地看着她们母子:“她们,真是刘仙堂的——”云鹤鸣点点头,然后平静地搀起刘妻和孩子,说:“起来,收拾了东西,快离开平乐吧!”
“娘,嗨嗨!”宝走过来,气得哼哼的。
云鹤鸣不看儿子,她从兜里掏出几枚银元,猛扣到刘妻手里,大声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马利奇傻了,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两行泪珠嘟噜噜滚下面颊。
刘妻王桃儿扯着儿子永旺慢慢地走出郭家大门。母子俩走到门外,来到街心,对着郭家大院,再一次磕下头去。
郭济远忽然放声大哭:“娘,你真糊涂啊!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了咱郭家的仇人!为啥?为啥呀娘你说?”云鹤鸣一动不动。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娘,究竟为啥?儿不明白!济远不明白!”济远走过来,晃着她的手。
云鹤鸣看着儿子,平静地回答:“因为,因为她娘俩是人,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因为,她是咱郭家的乡邻,多少辈子咱们喝的都是一个井里的水呀,孩子!”云鹤鸣说过,自己的泪水汹汹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