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夫妇刚坐下,郭崔氏就大声嚷嚷起来:“花娘,财一个孩子家,啥事没有,你说,说抓进去就抓进去了。又是打耳光哩,又是放狗咬哩,唉……”郭崔氏抹起眼泪来。“日本鬼子不是人!”花娘气恨恨地说。郭崔氏看着花娘:“这不都是一山惹的事吗你说?一山惹了事,叫俺跟着顶缸受罪……”花娘听了,禁不住声音高起来:“一方媳妇,我说你咋恁不清亮呢?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打到咱家门口,这第一怨,就该怨日本鬼子;刘仙堂诬告咱郭家,才导致日本鬼子来祸害咱,这第二怨,应该怨刘仙堂。你咋能怨到一山头上呢?就说那几个媳妇叫鬼子抓走,要不是一山打掩护,她们能跑回来吗?那又该怨谁呢?”“哟,你不是他亲娘倒比他亲娘还会护他哩!要没有郭一山,咱咋会得罪刘仙堂呢?要不得罪刘仙堂,咱咋会引来日本鬼子呢?日本鬼子要不来,媳妇们咋就能被抓走呢?这么多年日本鬼子都没来,这么多年财都没挨打!你说,不怨他郭一山我还能怨谁?”一方媳妇喊叫着。
彩凤鸣不知啥时候进来了,禁不住接上话头:“按你这理,日本鬼子放狗咬财也不是日本鬼子的错了,谁让你有财呢?要是没财,它不是想咬也咬不住吗?”“呀!砸杏核哩砸出个土鳖,你个小婆子算个啥人( 仁 )?成精了,都成精了!”郭崔氏一蹦大高,开始骂人。
“一方媳妇,你是来吵架的还是来说事的?”花娘也恼了,猛地站起来义正辞严地吵她,“要是来说事,你就好好说。要是来闹事,你现在给我出去!”“嘿嘿,说是说事哩,就是说事哩。说是吵架哩,那就是吵架哩!咋啦?把俺的儿子都弄到日本鬼子那儿了,俺说说都不让?”郭崔氏一手叉着腰,一手捣搭着花娘。“谁把你儿子弄到日本鬼子哪儿了?你几十的人了咋能说出这满嘴喷粪的话来!”花娘不愿意了。“我要是满嘴喷粪,你就是满嘴嚼蛆!”郭崔氏喊着,站起来就去抓花娘。彩凤鸣伸胳膊挡住。郭崔氏扭脸就抓凤鸣。三个女人扭成一团,从屋里扯到屋外。
云鹤鸣母子刚到门口,馨和草就哭着跑了出来:“娘,快点儿吧,他们打俺奶奶哩!”
云鹤鸣快步跑进院子,三个女人还在一起扭打着。郭一方蹲在旁边,披着个小褥子,抱着头一动不动。
“住手!”云鹤鸣一声断喝,三个女人立即住了手。花娘脸上被抓了几道印,一方媳妇也没占多少便宜,头发被揪掉了几绺子。只有彩凤鸣好些,头发也被抓散了。
“一方,你带着媳妇就是来打架的?”云鹤鸣声色俱厉。“我、我,大嫂……”郭一方站起来,更紧地裹了裹身上的褥子,嗫嚅着。“一方媳妇,谁让你来这儿撒野的?”云鹤鸣大喊。“谁撒野了?你们把财弄到鬼子那儿,俺就不能来问问?”郭崔氏喊着。
“放屁!”云鹤鸣火了,“不是我在前边撑着,你有八个财也让日本人杀罢了!鬼子在这儿的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今天倒来这儿撒起野来了。我告诉你们,”云鹤鸣伸手指点着一方和一方媳妇:“我在前边花钱买人,出力卖命,你们却在后边找碴子闹气。你们两口子要是再这样不知道好歹,只懂得耍赖,财的事我一点儿不管,日本人愿打愿杀,你们自己巴结去!你说,一方,还有你,你们还闹不闹吧?我听你们一句话?”
“哎哟大嫂!”一方先软了,“我知道这事都是您在跑,大哥的事,财的事,日本人的事,游击队的事,还不里里外外都是您?我不闹!我啥时候也没闹,我啥时候都不闹中不中?”一方又裹裹身上的褥子,一脸的无奈。“咦!”老婆不满地看一方一眼。云鹤鸣扭头看着郭崔氏,“一方媳妇,你说!”
郭崔氏尴尬了一阵,使劲地笑了笑,说:“大嫂,您弟妹我谁都不服,我就服你!财的事你好好巴结,他今年才二十四,娶了媳妇还没个孩儿呢!你说,他要万一有个啥好歹,我可咋办呀!”一方媳妇说着,哭了,“大嫂,我也是急了,狗急跳墙,人急上房。我没法了,才来这儿吵架的。我给您磕个头吧,大嫂,你大人不见小人的怪!俺财可全指望您了大嫂!”一方媳妇说着,趴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抹一把眼泪,拉起一方说:“别站了,走吧!”
“别慌!”云鹤鸣伸手一拦,严肃地看着一方两口子,“弟妹,花娘是长辈,快六十岁的人了,你把她的脸抓得狗撕的样,不道个歉能走吗?”一方媳妇略一停,努力堆了个笑脸,说:“花娘,您老保重,千万别给我个小孩子家一般见识。我也给您磕个头中不中?”说着,扑塌趴在地上又磕了个头。爬起来拉着丈夫,在云鹤鸣、彩凤鸣和花娘的注视下,两口子狼狈地走出了郭家门楼。
“鹤鸣,你可给俺出气了!”花娘说着,抓住云鹤鸣哭起来。鹤鸣搀着花娘走进客房。凤鸣和孩子们也都跟了进去。鹤鸣说:“宝,拿个木梳去,我给您奶奶梳梳头!”“鹤鸣——”花娘一声喊,泪水扑簌簌往下直掉。
“云先生,云先生!”孙大头高声喊着,兴冲冲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院子。客房里的娘儿几个看见孙大头,连忙走了出来。“孙叔。”云鹤鸣迎上去,“这是?”中年男人下意识地举了举手里的蓝布兜子,一脸笑意地说:“云先生,您不认识我了,俺是黄洼的黄四,早年挖窑洞砸住……”“啊?啊啊!”云鹤鸣应着说,“屋里坐吧!”中年男人站下来:“俺邻居家有个白玉药王,他说是两年前在市场上买的。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您找的那个。要是,就省大心了!”说着就要解兜。“屋里坐屋里坐。看茶!”云鹤鸣说着,忙把来人往屋里让。
一进客房,黄四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兜,先去掉一层马粪纸,又解开一层细白布,最后是包着的一张洒金宣纸,三层封全去掉,一尊白色的神像鲜亮亮露了出来。黄四抬起头,用企盼的神情看着周围。
“不是。”花娘说,“白玉药王那可比这细发多了,头发丝儿都一根儿一根儿的。”云鹤鸣掏出一枚银元,说:“黄四,拿着喝茶吧,跑几十里路不容易!”黄四脸红了,说:“云先生,千万使不得。郭先生当年救俺几口子人的命都分文不取,我只是提供点没用的线索就敢要钱,叫人家听说了不笑话死俺,将来咋还在这世上站啊!”
“这是郭先生家吗?”一个戴着小草帽、尖嘴猴腮的瘦男人走进了院子。“娘,娘,又有人来了!”宝大声喊着,忙出去迎接。来人一进屋便高声喊着:“您是云先生吧?把钱准备好了,白玉药王,我给您找着了!”
黄四一声不响包好玉雕,装了,站起来,就要告辞。猛听得来人说,就又坐下来想看个稀罕。“先生您请坐!”云鹤鸣让着,倒了一杯茶奉上,问:“白玉药王在哪儿呢?”“在孟津城的古玩铺里。我说借出来先让郭家见见,那家老板非得让你携一千块大洋亲去不行。”来人咋唬着。云鹤鸣说:“啥样,你给我说说样子?”“啥样?玉的。白玉的。药王爷的样子。再详细,那只能你自己去看了,空嘴说空话,我也难说清。再说,恁宝贵的东西人家也只是让我在屋里见了见。反正老板保证,那就是郭家的那尊白玉药王!”来人自信得很。
“他咋能保证就是呢?”黄四忍不住问。这人说:“他说当年有一个贼夜里从郭家偷走,转了几次手才到他手里。他花了五百块大洋买的。那贼当时就说,这是郭一山郭先生家的那尊、慈禧太后亲赐的药王爷,你至少赚五百块大洋!老板当着我的面直感慨,说,真是贼有贼智,能算出来几年以后的事来!”
“谢谢你先生!一千块钱是个大数,等几天,我们把钱凑齐了,再派人专门去看吧!”云鹤鸣一转脸对儿子说,“去,带这位先生到街上馆子里吃饭,记咱家的账啊!”“哎,不是说‘有知其下落者,酬大洋五元’吗?我就是‘知其下落者’呀!”此人不愿意走。云鹤鸣笑了,说:“我们还没有落实呢?要真的是我们丢的那尊药王爷,五块大洋自然给你。”来人说:“啊,你说还要等到落实呢?”“那是当然。”黄四笑了,“要不,谁报个信就弄五块大洋花花,那挣钱不就太容易了!”“哎你是?”此人不高兴了。黄四说:“我带了个药王爷,云先生看了说不是,别说要钱,给我钱我都没脸接!这是帮忙哩,善事!不是乘人之危弄人家的钱哩!”“哎,你不是骂人吧?”这人不愿意了,“我可是一腔好心啊!按你说,我就是专为了弄这五块钱才来报谎信的是不是?”“哎哎老大,谁也没说你是想弄钱的。你的一腔好心大家都看得出来。”黄四打着哈哈。
“谢谢两位啊!宝,带这位先生吃饭去吧!”云鹤鸣又说。宝领着戴草帽的客人走了。黄四拱拱手,背起玉药王也离开了郭家。
花娘看人都走了,大声说:“鹤鸣,你快吃点儿饭去吧,这都中午了,早上的饭还没吃呢!”“哎呀,一点点儿也不饿。”云鹤鸣摇了摇头。花娘说:“不饿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凤鸣也没吃早饭呢!”“您也没吃吧?”云鹤鸣问。“唉!走走,咱娘仨一块儿吃!”花娘说着,一手拉着云鹤鸣,一手牵着彩凤鸣,边走边叹,“咋过到这一步了,郭家一大家子叫几个女人撑事哩!”
彩凤鸣一端碗,泪水就出来了。“凤鸣,咋又哭了!鹤鸣不是说谁都不准哭了吗?”花娘劝她。“不是,我一端起碗来,就看见庆的小手给我抢饭。”彩凤鸣哭起来。“你别端碗,光吃馍。给!”花娘说着,递给凤鸣一个窝窝头。凤鸣接过来,啃了一口,禁不住又哭起来。
“娘,娘,俺聪哥来了!”馨和草跑过来,后边跟着聪和慧。
聪提一个小手巾兜,里边放了几个鸡蛋:“大娘,俺娘说,叫我给你送几个鸡蛋补补身子!”“哎哟我的乖,大娘不用补身子。你爹好了没?”云鹤鸣说着,拉两个孩子坐在身边。“俺爹光骂:‘鬼子傻瓜!鬼子傻瓜!’”慧抢着说。云鹤鸣问:“还烧不烧?”妹妹看着哥。聪说:“不烧了。我爹可是又有了新发现!”“是吗?”鹤鸣看着聪。聪笑了:“刚才我和娘给俺爷上供,俺爹磕头呢,刚跪下,忽然听见母鸡咯嗒,爬起来就收鸡蛋。我跟娘正磕头,俺爹连蹦带跳冲进屋里,把俺俩吓了一跳。俺娘吵他,‘你干啥哩?’俺爹眼瞪多大,说,‘咦——白母鸡下白蛋,黑母鸡为啥也下白蛋呢?’”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云鹤鸣解开手巾兜,给两个孩子各拿了一个,说:“给您娘说,大娘谢谢她!”慧伸手接了鸡蛋。聪应着大娘的话,手却坚决不接。“给,这给恁俩。”云鹤鸣把另两个递给馨和草。馨不要,草接住了。“你们玩去吧,别走远啊!”云鹤鸣嘱咐着。“知道。”聪应着,带几个孩子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