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和宝、馨住了东间,三个人都在起床。凤鸣和两个孩子住了中间。她正给草穿衣裳,庆醒了,自己躺着呀呀的唱歌。
一方在门外喊:“大哥!”云鹤鸣走出来:“一方兄弟,大清早哩有啥急事?”一方仰着脸说:“老百姓能有啥急事!我想问问,昨天日本人来,大哥咋能光叫财应付呢?半边脸都打肿了!”“啊,哪叫他应付了,是叫他开门……”鹤鸣解释。“他一个小孩子家会开门?吓破胆了,说啥也不学先生了!”一方生气地说。“哎哎,不学就不学,兵荒马乱的,我看孩子心里也不静。”云鹤鸣顺着他的话说。郭一方声音高起来:“哟,你说得怪轻巧!我知道,你打开始就不想叫他学!”“哎,一方兄弟,话咋能这样说?不想让他学咋让他来了?是你逼着我们做的吗?”云鹤鸣的声音也高了。“咱不说那了,脸打那样,你说咋着吧,大嫂?”一方想讹人。
云鹤鸣说:“不要紧,停一天就好了。”一方恼了:“不要紧?那不是您儿,他要是万一不好呢?”云鹤鸣静下来:“那你的意思呢?”“我咋好说呢?你想想大嫂,财是在你家挨的打,要是您家的宝在俺家挨的打,俺家的人都没有挨打,就宝自己挨打了,你说你会咋想?”鹤鸣说:“这样吧,一方兄弟,日本人也不会听咱的话,要听咱的话我和你大哥会让他打财吗?日本鬼子欠咱的血债太多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啊。砖头家死了四口子,昨天才刚刚殡出去!一方兄弟,孩子在这儿挨的打,你把孩子送过来吧,我和你大哥给他养伤中不中?”“不中。伤,我会给他养!”郭一方把头歪到一边。鹤鸣说:“那你说咋着?”“我给他养伤,你给他拿钱!”一方终于露出底牌。
“郭一方,我可告诉你,”云鹤鸣恼了,“一文钱也没有!日本人打了孩子,你倒记到你大哥的头上了!有本事,给日本人算账去,别就会塌蒙个眼皮子说些下作的话!”“大嫂……”郭一方急了。“你给我出去!”云鹤鸣一声高喊。“中中。你厉害!孩子在这儿挨的打,你可以不认账,不拿钱,我也告诉你,早先拿的那十块大洋,你就别想再要了!”说着,郭一方一扭脸,恨恨地往外走去。“一方……”郭一山怒气冲冲走出来。云鹤鸣伸手拦住丈夫。“真是岂有此理!”郭一山喊着。
郭一方穿过院子,一路走着一路地喊:“一家子躲起来,让人家的孩子出来开门迎接鬼子,坏良心不坏!”到了门口还没有喊完。
郭一山气得嘴脸白光,要追上郭一方说理。云鹤鸣拉住他:“先生,别给他生气,不来了正好,免得再生闲气!”“借的钱他为啥不还?”一山大声喊。“你以为他是今天才准备不还吗?从借那一天起,他就没准备还!”云鹤鸣大声说。“这样的人,就不配帮他!”彩凤鸣说。“郭一方,从小就是个赖皮脸,摩( 音ma )虎得很!”花娘说。“爹,以后不理他!”宝大声喊。“对,就不理他们!”馨也跟着喊。“行了!”云鹤鸣阻止孩子们,“没你们说的话!”
郭一川正在院子里和女儿慧玩儿,慧六岁了,和爹两人玩翻绞,一川老翻错,女儿尖着嗓子埋怨他:“又错了,又错了爹,你真笨!”“不能说爹笨!”一川做鬼脸吓女儿。郭戚氏正做饭。灶膛里的火快灭了。妻喊:“你能不能帮我烧把火?”“不能。”郭一川回答得十分自然。“我烧吧!”正看画书的儿子郭济聪应。聪才十三岁,但个头长得不低,快有他爹高了。“走,到宝家玩去!”一川拉起女儿。两人收了绞绳,一前一后往外走。
两辆日本人的军用摩托车从街上过来,一拐弯停在了郭家门口。车上坐四个人,年轻的翻译官跳下车,大步走往郭家。一川看见,急忙往后院里跑:“大哥,来客了!大哥……”
此时的郭一山还在生闷气:“知道这,那时候就不该借给他!”“算了先生,他想还还,不还呢,谁也不会给他要!天天病人吃用,年年人来客往,你给谁要过钱呢?就算我们周济他了不行吗?”云鹤鸣正劝着,郭一川跑了过来:“大嫂,来客了,眼镜……”一川比划着。“知道了。”云鹤鸣说着,跟着郭一川往外走。
云鹤鸣走出来,看来人穿着便衣,一身读书人打扮,客气地问:“先生头一次来吧?请屋里坐吧!”“是头一次来。”翻译官转身观察着院子里的环境,“哎哟,给慈禧太后看过病的医家,就是不一样啊!听说你们家有一尊白玉药王,能不能让敝人饱饱眼福啊?”云鹤鸣不接话,她笑着说:“请先生屋里用茶吧!”说着往外一瞅,见门外停两辆摩托车和三个日本人,立即明白了七八分。“今天就不喝茶了。哎,五犬太君扭住腰,昨天请郭先生看过,说是立即能好,可是今天早晨起来,不但不好,反而疼得更厉害了……”翻译官一脸的怪罪。“啊,是不是,累着了吧?”云鹤鸣说。“五犬太君是日军指挥,日理万机,能不累吗?郭先生呢?快叫他出来,跟我去给五犬太君看病。车在外边呢,要快,啊!”翻译官摆着手往外走。“哎哟,”云鹤鸣叹一声,“郭先生腰也扭了一下,能不能让五犬太君过来……”“少嗦!”翻译官火了,“快让郭先生出来,别给脸不要脸啊!”云鹤鸣看他一眼,扭脸回去。“要快啊!”翻译官在后边大喊。
云鹤鸣走进屋子,正要学嘴,一山说:“我都听见了,那就去吧!”“先生,您要小心。”云鹤鸣帮他扣着扣子。“嗯。”郭一山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要戗着他来。”鹤鸣又嘱咐。“知道。”一山忽然说,“把我的刮胡刀拿来。”鹤鸣说:“拿他干啥?”“我有用。”一山说过,揣度着,“不会是他们知道了我写的信……”“不会。”鹤鸣压低声音,“你想想,不要说他们知道,就是有些怀疑,还会这样来开着摩托车请你吗?放心,他们不会对你咋样!”鹤鸣边说边为他整理好衣裳。一山走出来。“记住,我说你的腰也扭了一下。”鹤鸣提醒他。
郭一山来到门口,看着翻译:“请问——”“敝姓陈,耳东陈,五犬太君的翻译官。哎,听说先生也扭了腰?你的徒弟呢?”翻译官指了指车子,“来时就准备请两个呢,瞧!”一山说:“不必了,我自己就行。”“不,五犬太君说请师徒二人,那就是师徒二人,一个都不能少。”翻译官很坚决。“不瞒先生说,昨天日本人打了他几个耳光,回去就吓病了。他还是个孩子,这次就不去了吧!”一山坚持。“好吧,太君怪罪下来,你可要承担责任!上车吧!”翻译指着车子。郭先生跳进车厢。翻译官跨上了后车座。
大清早的街上人很多,两辆摩托车鸣着笛招摇而过。“郭先生,郭先生!”人们小声议论。摩托车经过永春堂,刘仙堂看见了,指着背影大声骂:“咋样?是不是汉奸?老少爷们小心着点儿,我敢说,再等几天,郭一山敢领着日本鬼子挨家抢东西你们信不信?”众人看着他,未置可否。“为日本人当狗,不得好死!”刘仙堂骂着。“咋着也不能为日本人做事!”有年轻人愤愤地说。“现在看起来怪得意,日本人一完蛋,非得挨枪子不可!”一个老人说。
两辆摩托一直开进五犬一郎的指挥部。一山下了车,被翻译领着来到门前。翻译高喊了一句日本话,里边又传出一句日本话,两人便进去了。五犬侧斜着腰,一脸的痛苦。他仰脸看着墙上的地图,似在寻找着什么。
“郭先生,请!”翻译客气地说。五犬一郎扭过脸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阵。翻译连忙翻译:“郭先生,你说让我不再疼了,可是,今天,早晨起来,我又疼得厉害了!”郭一山说:“五犬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叫‘三分治,七分养。’你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一定是又累着了。我能再给你看看吗?”“哈依。”五犬坐在椅子上。郭一山走上前,推,拔,捏,揉,一阵施治。“五犬先生,请您活动活动。”五犬扭动腰肢,伸出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神医!”他不停地在屋里走着扭着,“大大的好!”郭一山掏出随身带的膏药,说:“这是膏药,疼时再贴。”五犬听懂了,他用日语叫着:“你说,还要疼?”一山说:“三分治,七分养。你要养!”五犬说:“我不养。我要你养!”一山:“你让我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