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司令尤鹞子十七岁就开始了职业生涯,他做的第一桩买卖就是跟着他的三叔尤老虎老尤司令去抢马财主的二闺女马彩云,也就是他三叔后来的四姨太他后来的三婶。再后来他步他三叔的后尘为自己去抢女人的时候被猎枪的霰弹崩瞎了一只眼睛,他于是就成了尤瞎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尤鹞子从没表示过后悔。老尤司令去抢戚财主的小女儿欲做第十二个姨太太时,不想被护院的家丁从背后攮了一枪。按照老尤司令的临终遗嘱,尤鹞子就成了尤司令。听说刘仙堂要见他,尤瞎子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他穿着长袍,戴一架深咖啡色眼镜,拄着文明棍,看上去颇像一个沉稳持重的老绅士。后边跟着的,是一袭长衫的赵富宾。刘仙堂一见,忙上前给司令问好。尤瞎子不接腔,盯着刘仙堂,堆出一脸假笑:“听富宾说,二孬的伤是在你那儿看的?”
“司令,我不是来说这事的。我来,是向司令您报告,平乐镇的郭一山给外国人马利奇看病治腿了!尤司令,那马利奇可是专买佛头往外国捣腾的。我听说,”他看了看赵富宾,“他这次骨折,就是因为夜里去抢二孬的佛头骑骡子摔的。”刘仙堂一口气说完,激动得有点儿发喘。“你说,马利奇受伤了?”尤司令激动起来。刘仙堂夸张地说:“受伤了。断了一条腿!”“你见了?”尤瞎子用一只眼盯着刘仙堂。“我见了。骨头都杵出来了!杵这么高!”刘仙堂两手比划着。“好!好啊!苍天有眼!抢我们的佛头,这叫罪有应得!”尤瞎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惹不了外国人,老天爷惹得了外国人!刘先生,坐!”刘仙堂感恩戴德地坐下来,为表示对司令的尊重,屁股只挂住一点儿椅边:“司令,我们惹不了外国人,可是中国人我们也惹不了吗?”尤瞎子阴笑一声,“中国人?哈哈哈哈,我们是中国人的队伍,就是专惹中国人的!”
“尤司令,”刘仙堂又往前伸了伸头,“郭一山给马利奇看病治腿,他可是帮助外国人抢咱中国人的佛头啊!难道司令您不能惹惹他?”赵富宾接过话来:“惹郭一山也治不了马利奇,有什么益处?司令,您喝茶。”说着,接过卫兵送来的茶双手捧给尤瞎子。“是嘛是嘛!”尤司令扶了扶墨镜,“没有事了吧刘先生,我还忙着。送客!”“不,不司令!仙堂还有话说!”刘仙堂不站,大声对着尤瞎子,“我的意思是,尤司令您要想做大生意,就必须绑了郭一山……”赵富宾禁不住打断刘仙堂的话,用揶揄的语气说:“绑了郭一山,给他要佛头?”
“对对!赵先生说得对!”刘仙堂喜出望外。“不是笑话吧?”赵富宾不客气地说。刘仙堂终于明白了赵副司令的意思,不过,他来前是作了充分准备的,他有信心说服尤司令。赵富宾才是副司令,他必须争取。“绝不是笑话!”刘仙堂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绑起来郭一山,马利奇就没人看病了。没人看病,他的腿就不会好。他想看病,就得找郭一山,他要找郭一山,就得拿出来佛头给您老换……”
赵富宾说:“他要不拿呢?”“他不拿,我们就不放郭一山!郭一山不放,他马利奇就得等死!还怕他不拿!”刘仙堂有些得意。“郭一山不看,老郭先生还在,他不会看吗?”赵富宾也急了。“我们放出风来,谁敢给外国人看病,我们就绑起来谁!再说,绑架了郭一山,郭老头子必然着急。郭家虽然有老三门,长门里就郭一山一个儿子。老家伙今年六十六岁了,身体又不好,几年都不看病了。退一万步说,就是马利奇一分钱不出,郭家也不能不救郭一山,司令您,总会有大把大把的钱挣!”刘仙堂两眼放光地看着尤司令。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尤瞎子奸笑几声,终于下了决心,“好,绑郭一山!”
“司令,今天郭家操办喜事,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我还有一个想法……”刘仙堂高兴极了,伸长脖子看着尤瞎子。“换茶!”尤瞎子高喊一声。
红日西坠,繁缛的日间婚礼渐渐淹没在潮水般的暮色之中。但郭家大院里仍然人出人进十分热闹,忙客们摆放着桌凳,大厨们操持着饭菜,虽然没有鞭炮的喧闹,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开戏前闹场的锣鼓,华彩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婚礼重晚宴,也就是喝喜酒闹洞房。人不闹鬼闹。谁家的人缘不好才没人闹呢!如果说日间重的是演礼,那么晚间重的就是个“闹”。三天不分大小,谁都可以来闹。咬枣,吃馒头,摸谷子,什么样的鬼点子都不为过。新娘在深闺中涵养葆有了多年的羞涩将终结在今晚的一闹之中,生儿育女的角色转换将完成于近乎戏谑的仪式之内。最兴奋的要数孩子了,他们张狂地奔跑着,放肆地喊叫着,“喝喜酒了——”“闹洞房了——”
郭家大门口,一张八仙桌子陡然停下来,抬桌子的两个小伙子闪在两边。桌面铺着的红纸上,两封敞着口的银元十分醒目。接着停下来的是一辆独轮小车,车上耸两瓮杜康老酒,圆圆的瓮肚上贴着鲜红的“喜喜”,显得很为夸张。
“有客——”一执事高喊,“接客——”时砖头连忙跑出来:“往里抬,抬院子里!”抬桌的小伙子弯下腰去,车子也跟着架了起来。
郭一山出门送客,问砖头:“这是——”老陈大步上前,高声说:“哎,郭先生,意国意大利人马利奇给先生的新婚贺礼……”“马利奇?”郭一山皱起额头。孙大头跑出来指挥,接过话头高唱:“一百块大洋,两瓮老酒。意大利人马——”“马利奇!”老陈大声提醒。“马利奇先生,一百大洋——两瓮老酒——”孙大头这叫唱礼。一表不昧盛情,尊重贵客,二也是对礼柜的提醒,让他们别忘了记账。
“慢!”郭一山伸手止住孙执事,大声说,“酒收下,钱不要!”“酒收下,钱不要——”孙执事喊着,忽然感到不对劲,“哎,钱咋能不要?礼金呀!”
晚宴已经开始,忙客们穿梭般往来。人影幢幢,声沸阵阵。老陈和小眼儿正小声商量着怎样分那一百块大洋。孙大头的声音再次唱响:“接客——”
门外的客人有七八个,一样的抬着八仙桌子,桌上高耸着两瓮老酒。“请问客人是 ——”孙执事点头哈腰表示着客气。黑长衫呢礼帽眼戴墨镜的显然是主客,他上前一步,向孙大头颔首致一个礼,说:“我们是郭先生远道的客人,刚听说先生今日大喜,特地赶来凑凑热闹!”“快,有请郭先生!”孙执事一转脸吩咐砖头。
郭一山走出来,高拱双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郭先生,还认得我们吗?”尤瞎子仍然不摘墨镜。郭一山仔细地看了一眼,说:“兄弟眼拙,还请原谅!诸位远道而来,还是快进寒舍端杯薄酒吧!”“哈哈哈哈,寒舍就不进了,您还是跟我们去喝喜酒吧!”尤瞎子话音未落,一个麻袋猛地套在了郭一山头上。两个汉子架起郭一山急往外走。
“哎哎哎哎!”孙执事傻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生!”孙大头下意识地追了两步,“这是因为啥?因为啥呀?”尤瞎子停下来,示威似的大声喊:“不交出龙门山的佛头,尤某人就要他郭一山的人头!”
“哎呀绑人了!土匪绑人了!”时砖头大声喊。“土匪绑人了!快抓土匪了!”人们喊着。院子里登时一片混乱。“追他王八蛋!”老陈和小眼儿掏出家伙。叭!叭!尤瞎子开了两枪,子弹在夜空中划出两道火光。人们轰地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