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和尚走了进来。“马利奇睡了?”法师问。“嗯。我等他睡着了才过来的。”弘元法师赞许地点一下头。端着灯又细细地照看着。在那尊商鼎旁边,一个同样大小、同样面貌的“商鼎”已经成型。法师把灯递给徒弟:“你端着。”静心接过来一点儿一点儿地照着。法师拿起一点儿铜锈,在碗里蘸了蘸,轻轻敷上:“只能这样了。说是膺品,也算正品了。”“为啥这样说呢师傅?”徒弟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师傅说:“在有正品的情况下它是膺品,在没有正品的情况下它不就是正品了吗?”“这么说,您是白忙了?”徒弟开着玩笑递上一杯茶水。“嘿嘿,”弘元法师笑了笑,“马利奇拿来的时候是正品,等我们拿出去的时候它就成膺品了。”法师喝了一口水,“记住静心,我们的谈话虽然很轻,但是若干年后,整个的中华民族都能听得见,你相信吗?”“整个中华民族都听得见?”静心面现不解之色。“是的。整个中华民族!”
第二天早饭后,弘元法师在禅房接待了马利奇。那尊斑斑锈迹的商鼎不动声色地蹲在紫红的架座上,庄严地对峙着马利奇和弘元法师。静心给两人倒上香茶。“弘元法师,鼎里的文字破译了吗?”法师呷一口茶:“破译了一些,还有两个字不识。不过,可以断定,此鼎铸造于商朝武丁以后时期。”“为什么?”马利奇急于知道。法师又呷一口茶:“商朝前后经历了几百年之久,前期的商鼎少有铭文,偶有铭文文字也少,常常只有一个或者两个,大多都是氏族的徽记。你看此鼎,字数多达一十二个呢!”马利奇激动起来,他看着法师:“在下不敏,请法师明示。”法师说:“静心,把拓片拿来。”静心忙把鼎文的拓片送上。法师展拓片诵读:
某某父作宝鼎,子子孙孙永用
“慢,慢,”马利奇走到鼎边,伸头看着鼎里的铭文。
“某某父作宝鼎,子子孙孙永用。”弘元法师又读一遍。
随着弘元法师缓慢的朗读,马利奇用指头一个一个按住,像是怕鼎里的字逃走了似的。法师读完了,说:“马先生,这两个暂不认识的字并不重要,因为它是一个人的名字。全文的意思是希望传之子孙后代的吉语。”“法师,了不起呀!”马利奇向弘元伸出拇指,“您听见了三千年先人怦怦的心跳声!”随后把耳朵紧贴在鼎壁上。
鬼子兵来到了平乐镇。骑兵的铁蹄震颤着各家的窗户。看见活物就开枪滥杀的结果几乎根绝了平乐镇夜晚的犬吠。老百姓紧闭着自家的大门,无一人敢走上街头。郭一山全家都钻进了地窖,大气不出,心惊肉跳着外边的响声。两只斑鸠落在院里的树上,咕咕地叫着。庆忽然哭起来,在这个静寂的时刻,声音显得特别大。彩凤鸣连忙用奶头堵住他的嘴,并轻轻地拍打着,希望他再次入睡。宝走到门口,说:“我出去看看!”“不行。”云鹤鸣一把扒开他,“你小,还穿着学生服。”下意识地看一眼站在旁边的郭济财。郭济财忙把头扭到别处。虽然是地下室,因怕吓着孩子,点了一盏微弱的灯。“我去!”云鹤鸣说得很平静。宝要争:“娘,你没我跑得快!”“听话!”云鹤鸣说着,慢慢地顶起盖板儿和盖板上的糠囤,小心地钻了出来。
空空的院子,一片安静,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云鹤鸣谨慎地走着,她小心地走到大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看:街上,烧毁的四轮太平车还在冒烟儿。云鹤鸣忙又走了回来,正要进屋,忽然看见几只喜鹊叫着,落上枝头。云鹤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挪动糠囤,打开了地窖的盖板。“能出去吗?”宝迫不及待地问。“再等等,慌啥慌!”一山在洞内大声吵。“没事了,出来吧!”娘说。
惊魂未定的一家人刚刚出了地窖,饭还没有做熟,砖头扯着孩子从后门走进了郭家,径直进了上房:“姑!”上房没人。砖头和儿子走到二进院,正碰上花娘回来,看见砖头,花娘吓了一跳,大声问:“砖头,咋这时候回来了?家里啥样?这不是驴驹吗?”说着伸手去拉孩子。六岁的驴驹紧张得往后直退。
鹤鸣正和一山商量是不是逃反呢,听见外边说话,也都出来了。花娘看砖头不一样,又问:“究竟咋了砖头?”砖头咧了咧嘴,声音没出,泪水先出来了:“姑啊!前天我回去,正赶上鬼子打大炮。我爹、我娘和驴驹他妈,还有俺那闺女香……”砖头止不住泪水,“鬼子的炸弹……呜呜呜呜,全炸死了,还有那头黄牛。呜呜呜呜……”砖头哭着蹲了下去。砖头一哭,驴驹也哭起来。“哎哟我的天呀!”花娘一声大喊,禁不住放声大哭,她哭着,紧紧的抱着驴驹。全家人都来了,也都跟着垂泪。“我们一家都跑到街上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个包袱忘拿了。就扯着驴驹回去拿,刚走到家里,就听见街上响了一声。要知道,藏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了……”砖头止住泪,赶紧跪下给众人磕头。众人一片唏嘘。
过了一会儿,鹤鸣说:“起来吧砖头,你赶紧回去把你爹你娘他们安葬了。这边也不去人了,俺正商量往哪儿逃呢!给,这是十块大洋,你拿着快回去吧!”砖头擦着泪:“哪儿也别逃了,遍地都是鬼子兵,洛阳城都打下来了,还跑啥呀!你没听这枪炮,不住声地响?”“不逃了。”郭一山扭脸回到屋里,一屁股坐下来,“现在世面上这么乱,你不逃,兴许还好些,一逃,说不定正赶上呢!”砖头说:“可不就是。我爹我娘就是往外跑赶上的。要是在家,啥事没有了!”鹤鸣说:“既然不逃,那就该干啥干啥,免得人心惶惶,坐卧不宁的。”“老天爷呀,你咋苦霜专打无根的草啊!”花娘拉着驴驹的手,忽然扭过脸看着砖头,“你只管回去,叫驴驹在这儿吧!”“不在这儿哪还有地儿去呀!”砖头看着儿子,“驴驹,跟着您姑奶,好好听话,啊?”驴驹吓坏了,缩着脖子,一个劲地流泪。
第二天上午,有个逃反的小伙儿摔伤了膝盖来到郭家。看完病已经半晌,济财闩上门,给大伯倒上茶,正在客房里听讲医理,外边又有人敲门了。郭济财连忙走出去开门,隔门缝一看,先是认出了马利奇,再仔细一看,骑马的,端枪的,叽哩哇啦,“哎哟日本人!”济财扭脸就往回跑。一山听了,也吓一跳。就在这时候,马利奇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来:“郭先生,我是马利奇!”
云鹤鸣过来了,说:“我去看看!”一山拉住鹤鸣,说:“都是日本人,你回来!”云鹤鸣停住脚步。“你让孩子们快躲躲,我看看再说。马利奇,那也算朋友了,该不会就把一山害了!”郭一山整整衣裳,挺起胸脯往外走。郭济财犹豫着出去还是不出去。“跟着去!”云鹤鸣一推他。郭济财连忙跟上。“郭先生,我是马利奇呀!”马利奇又喊。“马先生,来了来了!”郭一山开了门,放马利奇进来,看一眼鬼子兵,马利奇很从容地说:“走吧!”“客房坐!”一山应着,顺手把门闩上。
凤鸣听了鹤鸣的话,抱着庆,带着宝、馨、草、驴驹,连忙钻进地窖。鹤鸣让花娘也进去,花娘不肯,搬着糠囤把窖口儿盖上:“你还不怕呢,我一个老婆子怕什么!”
“济财,茶?”到了客房,一山给济财示意。“啊啊。”郭济财一直害怕着,显得有点儿迟钝,他应着往外走。“……五犬一郎是我在火车上结识的日本朋友,我能往郑州运那个商鼎,就是他帮的忙。腰扭了,想请先生看看。”马利奇微笑着。“马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日本兵杀人放火,是我中华大敌,你这是陷一山于不义啊,我不能看!”郭一山站起身。马利奇说:“郭先生,您的气节我非常敬佩。但这是朋友,敌国中也有朋友嘛!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化干戈为玉帛,那不就是说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嘛!”“现在炮声隆隆,兵临城下,砖头的爹娘和媳妇、女儿都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这能是朋友的行为吗?我不能看!”郭一山激动起来。“哎呀郭先生,在下知错了!我没有体会到您的情感。”马利奇原地转了两圈。
外边有人砸门,咚、咚的响得厉害。郭济财掂了茶壶进来:“大伯,日本人在外边敲门。”郭先生看一眼马利奇。“这样吧郭先生,下不为例。这一次您就看了,因为,我考虑,在这战乱时期,您有一个日本朋友也应该是有些好处的。”马利奇说过,扭脸对郭济财说,“你去开门吧!”“我……”郭济财有些害怕。“你去吧,不要紧!”马利奇坚定地说。郭济财战战兢兢开了门,鬼子兵抬手就给他两个耳光:“八格牙路!”马利奇听见骂声,连忙跑出来。郭济财捂着半边脸。“怎么回事?”马利奇说着日语,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日本兵。“他的,不开门!”“是我不让他开的!”马利奇有些生气,“快请五犬太君。”“哈依!”鬼子兵转身走了。
郭一山来到门楼下,坐好,等着五犬。两个士兵搀来了五犬一郎。“郭先生,我的朋友。”马利奇向五犬介绍。五犬向郭先生点头致意。“五犬一郎,我的朋友。”马利奇又向郭先生介绍。郭先生也点了一下头,说:“坐吧!”五犬一郎坐不下来。“请问,是怎样扭住的?”郭一山努力保持平静。马利奇翻译了,五犬一郎举起手臂作一个挥刀砍人的动作,用日语说:“你看,不能!就这样扭住的。”“他是挥刀的时候扭住的。”马利奇翻译着。“嗯,明白!”郭先生点头。“你的名医。好治?”五犬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一山点头:“好治。”五犬一郎向一山伸出大拇指:“我和马利奇先生说好了,你治好了我的腰伤,我就去白马寺欣赏他的商鼎。
我准备掏出三倍的价格,让马利奇先生大赚!”马利奇忙给郭先生翻译。“我可以成全你!”郭先生说。马利奇用日语翻译,意思为:“我可以帮助你。”“谢谢。”五犬点头。一山说:“济财,你过来,扶住五犬先生。”郭济财走上前,害怕得手直发抖。马利奇帮他扶住。郭一山站起来,抓住五犬的肩膀只一推,就听咯噔一声。“咋样?你看看。”郭一山问。五犬一郎晃了晃肩膀:“你的,大大的好!”“不过,五犬先生,你这是习惯性扭伤……”“习惯性扭伤。”马利奇翻译。“对对。”五犬露出佩服的神色。“你是想就这样治好,还是想永久性治愈呢?”郭先生问。马利奇翻译给他。“当然想永久性治愈。”五犬一郎笑了,“先生好幽默!”马利奇又翻译。
“要想永久性治愈,我就专给你配点儿药。请你开个条子,保证人身安全,我现在就让人去采鲜药,你能等吗?”马利奇给他翻译。“可以。”五犬应着,从兜里掏出钢笔和一个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递给郭一山。郭一山站起来,走往后院。
一山来到屋内,趴桌前飞快的写了几行字,叠成一个纸片儿。云鹤鸣看了,说:“我去吧先生,你陪他们喝茶!”说着抢过纸片儿塞进袜子。“也行。拿上药铲!”一山说。“鹤鸣,出去干啥?街上都是兵!”花娘有些担心。“花娘您别担心,先生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鹤鸣笑笑,和丈夫一起走出屋门。
“哎哟云先生!”马利奇看见,站起来热情招呼。“马先生,对不起,失陪了!”云鹤鸣说。“哪里哪里,我的朋友,五犬一郎先生。”马利奇向云鹤鸣又作介绍。云鹤鸣对他点头。“云先生,郭先生的太太。”马利奇对五犬介绍。五犬对云鹤鸣点头致意。马利奇看云鹤鸣拿着药铲,夸张地说:“云先生亲自采药!”“先生说,蒲公英一定要新鲜的……”云鹤鸣说着往外走。“哎哎,这个!”郭一山拿起五犬一郎写的条子追出来。云鹤鸣接过来,掂在手里,大步往外走去。
云鹤鸣着篮子拿着药铲,走上空荡荡的大街。她来到村外的沟里挖了半篮子蒲公英,经过村东的土地庙时,把先生的纸片儿压在了香炉的香灰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