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为我们游击队的胜利干杯!”郭一山举起杯来。三个人又干。云鹤鸣再斟。“哎,郭先生,那个马利奇有啥消息吗?”赵富宾问。一山说:“前几天来过,好像还是为了古董。”赵富宾说:“意大利和日本是盟国,如果马利奇仅仅是为古董,我们可以不打他。如果你发现他和日本人有来往,或者发现有日本人的啥行踪,务请先生通知我们。”“你们来无影去无踪的,咋去通知你们?”云鹤鸣问。“哎,”赵富宾习惯性的压低话音,“你们把情报放到村东头土地庙那个大香炉下边。”“可靠吗?”云鹤鸣有了兴趣。“可靠。”赵富宾端起酒杯,“来,为郭先生的女儿失而复得,为郭先生全家的幸福和安康,干杯!”
蒸馒头、炸油泡本来是准备为巧巧上坟的,现在变成了丰盛的午宴。馨和草都已经坐在了桌边,一个个虎视眈眈。郭一山来了,往首位一坐,其他人也都跟着入席了。云鹤鸣看一眼周围,大声说:“馨,叫你哥!”草抢着回答:“我哥在弄他的袖标呢!”“来了来了!”宝应着跑进来,“啊,这么丰盛的晚宴,谢谢了!”说着,操起筷子,就要夹菜。宝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个头像个大人,只是瘦,还显得他是孩子。“慢。”云鹤鸣敲一下儿子的筷子。大家都停下来,抬头看着。云鹤鸣示意丈夫。一山看了看几个孩子,说:“孩子们,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孩子们相互看着,“很特殊、很特殊的日子!”“啊,忘了,我姐的祭日!”宝叹一声,一下子沉寂下来。“鹤鸣,”一山说不下去,泪水一下子又溢了出来。鹤鸣接过丈夫的话,郑重地说:“不错,是你姐的祭日,可那是过去。
今天,我要告诉你们孩子们,你姐姐没有死!”“啥?”三个孩子睁大眼睛。“你姐姐在延安!”宝一下子跳了起来:“咋样咋样?我早就说我姐没死我姐没死你们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我姐是谁呀?复旦中学学生会的宣传委员,能言善辩机智勇敢人家过铁路不死为啥就要她死?姐姐万岁!郭巧巧万岁!”喊过,坐下来操起筷子,叨了菜,“我为我姐先吃一口!”“我也为我姐先吃一口!”馨喊着伸筷子要叨,宝一筷子敲到馨筷儿上,大声说:“喊姐万岁!”馨一笑,大喊一声:“我姐万岁!”叨了菜就吃。草看看哥,看看姐,也连忙操起筷子。“你还没喊呢!”馨用筷子挡住草。“万岁!”草弄不明白,只管喊了一声,连忙去抓筷子。大凤怀里一岁的庆也伸着手要吃。云鹤鸣夹一叨菜抹在小家伙嘴里。庆的口水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着几个孩子抢饭吃,郭一山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大家看一山笑,禁不住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一山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他满面是泪,不能自抑。“吃吧吃吧,别笑了!”云鹤鸣大声制止着,自己也红了眼睛。孩子们看爹娘都哭了,忽然都不笑了。郭一山摇摇头,渐渐地收住了泪水,不住地叹着:“恍如隔世,恍如隔世……”“哎!”宝一声大叫,“有酒没有娘?我和爹喝两杯!”“有,有,在这儿呢!”大凤忙从旁边的案板上拿过酒壶。宝说:“我爹的头发至少有一半是为我姐白的。今天,我要让爹的头发再变成黑的。爹,你说咋喝吧?”郭一山擦着眼里的泪水,说:“乖儿,你说咋喝就咋喝!”宝张牙舞爪地喊:“好,娘,你做裁判,我和爹敲杠子……不,猜枚!谁输谁喝行吗?”“啊——哥和爹猜枚了!”馨和草鼓掌,又都笑了起来。“你啥时候学会猜枚了?”爹问。“跟着爹学嘛!”宝说着,伸出手来。“您爷俩儿该喝酒喝酒,我们只管吃。”云鹤鸣说着操起筷子,“都吃吧,还等啥!”馨和草连忙吃菜。“爷俩好啊,再好好啊……快成仙啊,圆满满啊……”宝和爹喊着,喝着。
郭一山醉了,到夜里才醒来。醒来了,但还有醉意,他喝了几杯茶水,就坐下来给女儿写信:巧巧,我的乖女儿……毕竟醉着,写得歪歪扭扭。云鹤鸣起来了,郭一山把笔递给妻子,说:“鹤鸣,你给巧巧写,就说我支持她,为了民族大业,为了人类解放,好好努力。写!”鹤鸣应付他,接过笔抄药方。“写好了吗?”“写好了,给喝杯茶,睡吧!”云鹤鸣站起来,照顾一山睡觉。一山刚躺下,呼地又坐起来:“鹤鸣,你把大凤喊来!”“她带着孩子早睡了。你要干啥呀?”一山闭着眼:“睡了让她起来。我有重要的事说!”鹤鸣说:“啥重要的事?不就是要改名字吗?”“嘿嘿嘿嘿,你咋知道?”郭一山睁开眼睛,笑了。“你都说无数遍了,谁不知道!连草都知道她妈的名字叫彩凤鸣了!”“哈哈哈哈,你说改过了?”“改过了。睡吧!”
郭一山坚持要给大凤改名字。他说,不改呢,她是大凤,是过去的一个旧人。一改名,就成新人了。云大妮改成云鹤鸣,她就不是云大妮了!云大妮当不成先生,云鹤鸣才能做先生。红娘子( 一味中药 )有毒吧,一炮治就能内服了!大凤喜欢先生给她改名:彩凤鸣。既有原来的那个“凤”,又比原来的那个“凤”好听!刚结婚时就说改,巧巧一死,郭一山痛悔不已就搁下了。第二天早晨,郭一山来到大凤的房间,说:“你去街上割二斤大肉,咱庆贺庆贺!”大凤感激地看着丈夫,说:“不改了吧?”“改!为啥不改?彩凤鸣!就这个名字。云鹤鸣!彩凤鸣!我郭一山有一鹤一凤,好得很!凤鸣啊,这标志着你、我在巧巧这事上的解脱!”郭一山来回走着,得意得摇头晃脑,“你想想,那时候,一说巧巧死了,我们俩熬煎得死去活来,我的头发几天里就白完了……”“先生,您别说了……”大凤撒着娇,一头扎进一山的怀里。
马利奇来了。马利奇骑了头小毛驴,慢悠悠走在平乐镇的东西大街上。坐着无事的刘仙堂忽然想起他家里的一个瓦罐,忙掂着走出来拦住驴头,大声喊:“马先生,我这儿有个古董你要不要?”“吁!”马利奇很中国化,唤驴的声调和一个乡民没什么两样。驴站住了,不住地甩着尾巴撵身上的牛虻。“啥样的古董?”马利奇认识刘仙堂,早年他想害死郭一山,让马利奇损失了两尊佛头。刘仙堂笑着举起来:“我奶奶的尿罐!”“扯淡!”马利奇骂了一句很文化的词语。“哈哈哈哈。”街上的人都笑起来。“真的。”刘仙堂掂着尿罐追上来,“这可是汉朝的东西!”马利奇接过来,高举过头顶,猛地扔了出去。尿罐在街边的墙角上变成了瓦片。“你赔我马利奇,这真是汉朝的东西,我爷从地下扒出来的。”他看马利奇拐过弯去,才又骂了一句:“洋鬼子他妈的都没有好东西,我操您八辈祖宗!”
大门楼前,马利奇把驴拴在拴马桩上,抬头瞅了瞅门楼上的匾额,微笑着走了进去。郭一山看见,连忙迎进客房,喊一声:“凤鸣,看茶!”马利奇坐下来,好奇地环顾着房间。“马先生好久没来了,近来在忙些啥?”“最近忙坏了!”马利奇说,“我在安阳遇见一个商鼎,里边铸了好多那时候的文字。我感觉意义重大,掏一千块大洋把它买了。我想请白马寺的弘元法师,对,你见过的,破译里边的文字内容。我从安阳坐日本人的火车运到郑州,又从郑州雇两匹骡子,四个保镖运到了白马寺……”“破译了吗?”郭一山来了兴趣。马利奇摇摇头:“弘元法师说,他要研究。”凤鸣端茶水过来:“马先生!”“大凤小姐,啊不,郭如夫人,您好啊?”马利奇咬文嚼字。“好好,托您的福了!”凤鸣应着,“马先生,您慢用!”“凤鸣一直念叨着你……”一山说。“凤鸣?”马利奇一时不解。“啊啊,”一山连忙解释。“噢噢,好!凤鸣好!一个是鹤鸣,一个是凤鸣,郭先生,有福啊!嗳,念叨我什么呢?”马利奇转头看着凤鸣。一山说:“念叨你在她结婚的时候送给她首饰……”“哈哈哈哈,”马利奇笑起来,说,“看来,要讨女人的欢心,最好是送她首饰了。谢谢你的念叨!”三个人都笑了。
凤鸣退出去,马利奇忽然说:“郭先生,你药柜子里有没有龙骨?”“龙骨?”郭一山一时未解。“一味中药。”“啊,有有。你想要?”马利奇说:“我想看看你的‘龙骨’上有没有文字。”一山说:“马先生,您知道,世上是没有龙的。没有龙,也就没有龙骨。所谓龙骨这味药,其实就是过去的龟甲啥的,那上面咋能会有文字呢?”马利奇笑了,说:“哈哈,这你就不懂了郭先生。本世纪初,中国发现甲骨文,就是从龙骨开始的……”一山明白了:“啊,这我倒听说了。”马利奇说:“弘元法师告诉我,现在一些偏远地方的药铺里,可能还存在着带有甲骨文字的龙骨。”“啊,那我们快去看看。”两人站起来往外走。
马利奇回到白马寺的时候已是夜里,弘元法师早就休息,他嘱咐小和尚静心在禅房等他呢。马利奇知道弘元法师有早睡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典型的农业文明的习惯。他不行,他喜欢夜生活,来中国将近三十年,竟然还改不掉这个习惯。静心走后,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不知是热还是不瞌睡,他光脊梁坐起来,看见榻边茶几上有两本线装书,伸手拿一本,是《 圆觉经 》,“如是我闻。”翻开第一页就看见这句,他放下来,又拿起另一本,是《 无量寿经 》,随手一翻,是《 宝树遍国第十四 》:“彼如来国多诸宝树。或纯金树、纯白银树、琉璃树、水晶树、琥珀树、美玉树、玛瑙树,惟一宝成,不杂余宝……”他想起了刚买的这尊商鼎,要按这佛书上讲的,也属于“纯金树”的范围了。如来国多宝,他没看见,脚下的这个五千年古国才是真正的多宝之国呢!看外边月光如银,虫声如雨,就下了榻,走出户外,在寺院里踱起步来。农历六月正是炎热季节,他边走边用手打着脸边的蚊子,不觉地走到了弘元法师的禅房,抬起手正要敲门,静心和尚过来了:“马先生,没睡呀?”然后压低声音附在马利奇耳边说,“师傅睡了,我陪先生走走吧!”马利奇一笑,就和静心踏起月来。
此时的弘元法师正在幽静的地下室内操着木锤造商鼎。五天前,当马利奇把这尊商鼎运到寺里时,弘元法师一下子就看呆了。一尊青铜大鼎在地下行走了三千年时光,你想想该是什么样子呢?苍老,斑驳,威严,自不待说,光那团氤氲不息的铜香就让你久久难忘。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弘元法师,立即就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留下来!弘元法师一脸静穆地对马利奇说,这些字他也不认识,不过,他有探究的热情。这尊商鼎于是就下榻在白马寺,一气儿住了六年才得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