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了这事,鹤鸣就和花娘商量,给大凤做两身衣裳,一身粗布,一身洋布,再请银匠打一副头面。被子套两床,一薄一厚,一套粗布,一套细布。村东头郭家还有一块宅基地,请人给彩家盖两间草房,安顿住一家大小。到时候,大凤上轿就在自己家了。
花娘拿出布来,立即喊大凤,说:“这块毛蓝布你做个布衫,这一块月白布你做条裤子。”花娘说着用尺子量了,拿剪刀绞个口,哧啦一声扯开。
云鹤鸣专门去布店一趟,年轻的经理看见,马上走过来,高声唱着:“洋布,花布,阴丹士林布。请问郭太太,您想撕点儿啥布?”云鹤鸣在柜台边站定,指着一匹藕色牡丹花布,说:“那一匹。”“太太您买的吧?这是宽幅,刚到的货……”售货先生说着,把布搬上柜台。云鹤鸣看了,感觉颜色暗,又要了一匹大红满地锦,问:“这一匹呢?”经理说:“也是刚到的货,好卖得很呢!昨天一天就撕下去半匹……”云鹤鸣拿起布料看看,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照一照,说:“就要这一匹,八尺吧!”
老彩夫妇终于想起了陪送女儿的内容,倾其所有,为大凤撕了六寸大红的鞋面布。接过来这块鞋面布,大凤就哭了。娘说:“别嫌少孩子,爹娘对不住你!”大凤说:“爹娘对我一百层,我是想起了二凤三凤……”娘一听也哭起来:“早知道那样,咋着也不让她俩跟了,请云先生帮忙找个家,再咋着也比那强百层啊……”
大凤回到屋里,在娘给的大红鞋面布上绣了两朵粉色的荷花。在脚上比了比,又在鞋口处压了一条带细花的青色辫子。馨跑过来:“姐姐姐姐,你给我绣朵大花。”大凤停下手里的活,三下两下用彩线挽一个花球球,缀在馨的鞋头上。馨在屋里来回走着,洋洋得意。大凤看馨在玩,马上又绣鞋上的花朵。
孙大头走进院子。云鹤鸣正在门口等他。大头说:“云先生,请您吩咐。”自打早年俩人一块进匪窝,孙大头就知道敬重鹤鸣,“有智不在年高,有胆不在男女。”孙大头服了她。鹤鸣说:“哪敢吩咐!孙叔,村东头俺不是还有片宅基地吗,我想请您帮着操办操办,盖起来两间草房,该用的东西您只管用,工钱您看着给,回来一总结账。”大头说:“是放东西呢还是要住人?”“当然是住人,”云鹤鸣笑了,“往好上盖。”大头说:“知道了。那我去操办了?”“麻烦您了孙叔!”云鹤鸣送孙大头出门,刚回到院子里,正碰上大凤带着馨出来玩儿。“大凤。”鹤鸣一喊,大凤害羞了,低着头不敢看她,“给你爹说,不要叫鲇鱼要饭了,你帮他缝个书包,明天叫他跟着宝念书去,书费由家里结。”“那、哪行……”大凤感激地看一眼鹤鸣,又低下头去。“快去吧!”云鹤鸣说过,转身往药房走去。“嗯。”大凤抱起馨往外走。巧巧回来了,后边跟着她的同学刘葆瑞。“大凤!”巧巧大大咧咧。“小姐。”大凤大声喊。“不让你喊小姐,你咋记不住?巧巧,或者,郭,巧,巧,嘻嘻!”巧巧说着,大步走进院子。
花娘正在院子里晒老先生的旧衣裳。“奶奶!”巧巧喊着,燕子般张开手臂把花娘抱住。“哎哟我的乖乖!你一走个把月,好不叫奶奶结记!”花奶奶说着红了眼圈儿,搭上的衣裳也不整理了。“奶奶!”巧巧撒着娇,“您不知道巧巧朋友多?您不知道您的巧巧忙得很?”巧巧说着,对刘葆瑞做个鬼脸儿。花奶奶拭了拭眼角对着刘葆瑞说,“巧巧可是我带大的,小时候调皮得很,老上我脖子里找枯蹙纹。”巧巧看奶奶给同学说话,连忙介绍:“奶奶,这是我的同学刘葆瑞。”“奶奶知道,上一次来过嘛!走走,到奶奶屋里喝茶去!”花娘一手牵住一个。巧巧看一眼刘葆瑞,说:“走。奶奶,你有啥好吃的没有,我都饿了!”伸舌头做了个调皮相。
一听说叫鲇鱼上学,大凤娘一下子急了,她搓着手:“哎呀凤,他哪是那念书的料呀,成天爬高上低的。不中不中!”大凤说:“娘,你还想叫鲇鱼跟你一样,一辈子啥也不知道?云先生叫他念书,你就叫他跟着念书就行了呗!告诉鲇鱼,要好好念,念出个样子来!”“哎呀,老天爷,上学那哪是穷人家的事啊!”太突如其来了,大凤娘一会儿念叨两声:“要饭的,上个啥学呢!”
花奶奶一说爹娶大凤的事,巧巧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啥?你说这是真的?”“这有啥大惊小怪哩!这闺女,还读书知礼哩,连这都不理解!”奶奶笑着,把一封果子拆开。巧巧不吃了。巧巧大声说:“不,奶奶,现在是新生活了,男人都不能再纳妾了。你想想,我爹四十二,大凤才十五,比人家整大了二十七,生活能幸福吗?”“咋不能幸福?你爷比我整大二十八呢,我不是一样幸福!”花奶奶一脸幸福感,“傻孩子,这都是大人的事,你就别掺和了。”“不!我一定要管。先找我爹谈,再找我娘谈,最后再给大凤谈,我不相信都到这时代了还能说不通他们!”巧巧拉起刘葆瑞,生气地喊:“走,葆瑞,先找我爹!”
花奶奶知道坏了,伸手拉住巧巧:“乖乖,你咋是个戳火就着的脾气呀!给,先吃了这封果子!”“不,奶奶,果子啥时候都能吃,我爹这事却一刻也等不得!”巧巧挣脱了奶奶的手。
巧巧找到爹,从清朝的覆灭到民国的革命,从俄国的布尔什维克、英特纳雄耐尔到当前中国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男女平等,当着刘葆瑞的面,她把爹的脸说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爹茫然地看着她,一声也没有吭。“爹,您再想想吧!女儿我说的句句都是为了您好!”
巧巧找了娘。把给爹说的话又重复一遍。最后说:“娘,你咋能就愿意了呢?我都替你难受的慌!”娘没回答她。娘说:“你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先吃饭吧!”巧巧眼泪汪汪地吃了饭,吃过饭后她又找大凤。她说一句,大凤点一下头,说一声:“是,小姐!”她后来发现大凤根本没听懂,却也一个劲地点头。“奴才!”巧巧指着大凤骂。大凤说:“是,小姐!我爹娘就是叫我来郭家做丫环的……”巧巧彻底灰心了!忍不住又去找爹。爹看着她说:“巧巧,我感觉你咋越上学离我越远了呢!你哪是我的闺女呀,你是在宣读皇上的圣旨啊!我们要是不听,你会不会把爹的脑袋割了啊?”巧巧一点儿不回避爹的目光,她冷笑了一声,说:“爹,你天天只顾看你的病人了,这世界大事你真是一点儿不关心呢!好吧,我明确对你说,如果你真的娶了大凤,我从此就再也不进这个家了!”“巧巧!”爹猛地一拍桌子。巧巧狠狠地看爹一眼,拉起刘葆瑞愤愤地出了大门。
第二年的正月十六元宵节,大凤从平乐镇东头新盖的两间草房里走出来,在鲇鱼、泥鳅兄弟俩的护送下,一脸羞涩地进了郭家大门,脚穿用娘家的红布做成的里厚底喜鞋,身着大红满地锦的高领旗袍,马利奇听说了,特意托人捎过来一副耳环。进门时三声炮响,大凤一慌,脚下的里厚底踩住了旗袍的下摆,差一点儿摔了跟头。十多年以后,要娶大凤的农会主席还对此耿耿于怀,认为是有意“出咱穷人的窝囊”!大凤可不这样想,大凤一直感谢云鹤鸣那天的安排,旗袍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和柔软的线条,让镇里的人们议论了多少年,新潮的姑娘再出嫁,旗袍竟成了炫美的首选。“从大凤那时候……”人们常这样说。大凤是平乐镇旗袍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