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尊重砖头。大凤不知道该怎么称他。刚来郭家时她不知道砖头和花娘是姑侄关系,她喊他“砖头哥”,后来知道了,她想改喊“砖头叔”,既感觉不顺嘴,砖头和花娘都说不用改。不用改就没有改,“砖头哥”就一直地叫了下来。砖头比她大十一,她知道砖头也是帮忙的,和她的身份差不多,她本能地感觉他近。再说,砖头已经结婚生子,是个大人了,而她才十五,还算个孩子呢!“砖头哥”就真的是砖头哥,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后来她感觉在郭家大院里有了一双特殊的眼睛,这双眼睛老是跟着她。她在厨房做饭,窗户上有眼睛;她在院里洗衣,墙角里有眼睛;有时候她睡了,还会感觉门缝儿里有眼睛。前天她正往锅里装馍,砖头过来了,他拿了一个瓢,好像要舀水喝的样子,却端着瓢一口不喝,紧紧地站在她的身后,那种热烘烘的体温甚至都能感到。她终于明白了,这双眼睛就是砖头的。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有点儿紧张。她害怕他的“体温”,她感到那种“体温”对她有威胁,本能地想躲避它。所以当砖头要帮她撩头发的时候,她不觉地“啊啊”出声来。穷人家的孩子早熟。大凤知道砖头有媳妇,有媳妇了还这样,大凤开始不喜欢砖头,也开始了设防和警惕。
晚饭后,大凤收拾起锅碗瓢盆,端到厨房洗刷。花娘跟过来嘱咐她:“大凤,别忘了把面发上,明天又该蒸馍了!”“中,奶奶。”大凤边应边刷。花娘走出厨房。大凤刷完了,又往面盆里挖面,去水缸里舀水。
砖头站在院子里的西墙边,远远地看着大凤的身影。对侄子的举动花娘早有觉察。她是过来人,从砖头看大凤的眼神,说话的声音,老是往大凤跟前蹭等等举动,花娘知道砖头喜欢上了大凤。还有,砖头结婚后,总是隔两天就回家一次,有时候每天晚上都回去,从平乐镇到大杨庄十几里,他一点儿也不嫌烦。现在,三五天还不说回去一次呢!花娘发现大凤还不知道,或者因为她小,还不明白一个男人的爱意,或者她压根儿就不喜欢砖头。但花娘知道,砖头大她十一,又结过婚,大凤要不防范,总有一天会吃亏。花娘出了厨房,就看见砖头正站在西墙下的暗影里,她装做不知道,走到二进院的屋山头下,悄悄地站下了。她想看看砖头究竟会有些啥样的举动。
砖头大步走往厨房。大凤正和着面,一抬头看见砖头过来,一时有点儿紧张。“我看看缸里还有水没?”砖头没话找话。“有水,砖头哥。你去忙吧!”大风和着面,警惕地看着砖头。“我又不是老虎你怕我干啥?我就是想看看你。”砖头一脸羞涩,弯腰捞出水瓢,装出要喝水的样子。大凤那一绺头发又掉下来。砖头定定地看着。大凤觉察了,连忙用带着面的手去撩,一块面痕印在额头上。“大凤,我……”砖头喘着气往前靠。她又感觉到了那种热烘烘的体温。大凤紧张了,她大声喊:“奶奶,酵子在哪儿呢?”酵子是面的催发剂。花娘听见了,往前走了两步,人没到声音先到了:“在墙上那个小龛里!”“嗯嗯!”砖头气得直摇头。“你来看看吧,我咋找不着!”大凤高声喊着。“大凤你——”砖头急了,摸一下大凤的脸蛋,急忙往外跑,正和进来的花娘走个迎头。“你干啥砖头?”花娘大声问。“我、我看缸里还有水没!”砖头急着跑了。“没事吧大凤?”花娘模糊地问了一句。“嗯嗯,”大凤应着,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
花娘决定教训侄子。但她知道,这种教训只能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任何一个第三人都不能知道。砖头正在杂货铺里想心事,手拿着抹布,眼却痴痴地望着外边的大街。“砖头,砖头,买两封果子!”一个老头儿大声喊他。“啊?啊啊!”砖头应。“想媳妇了?接过来不行了!”老头儿开着玩笑。“丑老婆有啥好想啊!”砖头回过神来,“你要几封?”老头儿说:“刚才就说是两封嘛!”花娘过来了。花娘带着馨,装做无事转悠到这儿的样子。砖头看见姑,勉强给姑笑了笑。姑说:“砖头,黑了你到了我屋里去一下。”砖头警惕地看姑一眼:“有事吗?”花娘不高兴了:“没事就叫不动你了!”
晚上是砖头的黄金时期,杂货铺关了门,按照过去的惯例,他会端着灯在院子里走一遍,看看厨房,看看头门,再看看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权利。大凤住的是头进院的西屋,正对着东边的厨房,他可以明正言顺地走进东屋,从厨房的窗户里放肆地把目光探进大凤的屋里。这一个晚上他只有牺牲掉了。
花娘是个直性子,说话不太会拐弯,况且又对的是侄子,更况且她又感觉她是正义之师,所以一开始就入了正题:“砖头,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凤?”砖头看姑一眼,没敢回答。花娘看他不吭,就有些生气:“你也特胆大了吧,敢调戏人家大凤。你难道不知道,人家是个黄花闺女,以后还得嫁人呢!”砖头梗起脖子:“嫁给谁不是嫁,咋就不能嫁给我?”花娘火了:“嫁给你?你撒泡尿照照你是谁?从小傍着人家吃眼角里的食,一个媳妇你养起了吗?要不是郭家掏钱,你那媳妇能娶吗?”“丑的跟啥样!”砖头嘟囔着。“丑?不是看郭家的面子,丑媳妇你也寻不来!咋,就你漏那俩钱还想养起俩媳妇?别做梦了!”砖头翻姑一眼。“趁早死了那份心,大凤也不会跟你!”花娘厌恶地看砖头一眼,又说,“人得知道报恩。你爹那时候是咋娶的你娘?那是您姑夫拿的钱。不怕你难受,那是你姑夫拿了五十串钱买的你娘,知道不知道?到你这一辈了,人家完全可以不管你,又掏钱给你成了家!对得起时家一百层了,还不安分!”
花娘这段话虽短,却说了时家两辈人的事。砖头他爹是花娘他哥。二十三四了还没有娶上媳妇,每说起这事花娘就掉泪。那时候虽然时木墩给郭家打了官司,但郭老先生可怜花娘,打算帮他哥娶个媳妇,刚好有一家讨饭的要卖闺女,郭老先生一把手给了人家五十串钱,她就是后来的砖头他娘。时木墩赌博,时家怎么着都翻不过身来。到了砖头这辈儿,仍然穷得丁当响。砖头十四岁时,跟着姑来到了郭家。那时候郭老先生还健在,花娘故意在丈夫面前说砖头,好好地孝顺姑父和姑,到你长大的时候你爹要是还这样穷得丁当响,姑操心给你娶个媳妇。
砖头一气儿在郭家八年,从十四岁的毛头孩子长成个大小伙子,时家仍然没有大的改观。一天下午,二十里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儿来郭家看胳膊,向鹤鸣倾述了她的苦恼:儿、媳早亡,她拉巴了两个孩子,孙子二十多了娶不上媳妇,她想请鹤鸣操个心,看谁家愿意,她想让妹妹给她哥换个媳妇。云鹤鸣知道老人家没钱,就把砖头叫了过来。说:“这是俺家的亲戚,你看小伙子咋样?”老人抬眼看了看砖头,五大三粗一个小伙子,就说:“好好!”云先生说:“您老人家要是看着中,就让他给您做孙女女婿,您孙子娶媳妇的钱我给您出,中不中?咋着也比换亲强啊!”老人家又认真地看砖头几眼,说:“既然先生说中,那就一定是个中!我回去给孙女说说。”砖头于是就有了媳妇。
砖头又瞅一眼姑,欲言又止。花娘说:“我可告诉你砖头,你要是弄出啥不好来,我可不给你爬上台!你自己看着办。去吧!”砖头不走,说:“姑,我想把她休了!”“啥?休了?那两孩子谁带?你?”姑真的生气了。“叫她带走。”砖头嘟囔着。“别坏良心了!”花娘忘了避人了,一蹦大高,“大孩三岁,小孩一岁,跟着他娘再走一家?你看看这兵荒马乱的,你敢这样想,就不怕天上打雷龙王爷抓你!……哼!真是个混账东西!”花娘说着,顺手掂起一个鞋底子,对着砖头。“中中中中姑,我的事不说了中不中?”砖头想休战。花娘喊:“不中!我再说一遍砖头,你也休不成妻,你也没那个本事休妻!你即是休了妻,你也娶不成大凤!我也不叫大凤嫁给你!”砖头看姑一眼,愤愤地走了出去。花娘追出屋门:“你要再想那邪的歪的砖头,我立马把你撵出去!我说到做到!哼,没出息的东西!”
弘元法师又来看病了。他坐了一把用两根长杆串起来的椅子,由两个农民抬着,后边跟着的是他的徒弟静心和尚。此时的弘元已近五十岁,身体清瘦,但健康硬朗,加之慈眉善目,一脸静气,一看就是个尘外之人。“法师,您这是跟骨骨折,也就是俗话说的脚后跟骨折。这个部位很重要,它承受了人体重量的将近一半。是不是下台阶时踩空脚了?”一山看过,抬起头问他。弘元法师一笑,说:“先生所言极是,踩空脚,了一下。”郭先生把弘元法师的脚端起来抱在怀里,拉,推,揉,按,云鹤鸣在旁边做助手,拿着一应绑缚之物。一袋烟工夫,一山就把法师的脚跟复位包好,说:“法师不必烦恼。我已经给您复位,再加上内服,外洗,双管齐下,内外施治,保管你半个月可以走路。”弘元法师一笑,说:“先生妙手回春,博爱众生,用我们佛家的话说,就是胜造七级浮屠啊!”
“郭先生,郭先生!”狗子一头汗水跑进门楼,“有伤号!”说着往后一指,就见一副担架飞奔而至。“阿弥陀佛,老僧告辞了!”法师向先生致意。静心和尚连忙上前,帮助师傅。两个农民把椅子抬进门楼,接了法师悄然离去。狗子说:“先生,司令有信!”一山接了连忙打开:
郭先生台鉴:
弟兄骑马坠地,务请神手妙施,解吾心忧。前线吃紧,匆匆见谅!
弟富宾 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