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
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
“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云鹤鸣读后又叹:“红娘子,重楼,连翘,白头翁,常山,独活。不仅含六味中药,意境还非常美丽!你看,‘红娘子上重楼,连翘百步,白头翁坐常山,独活千年啊。’”云鹤鸣表演着上楼、独坐的样子,忽然问,“还有吗?”“当然有了!”一山说,“我再给你写两联。”
宝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娘,我姐说,白大哥杀死过三个日本鬼子,我也要杀鬼子!”宝说着,做一个马步蹲裆式,又猛地击了两记空拳,同时喊着:“嗨!嗨!”
“好了好了,睡去吧,别把妹妹吵醒了。”娘说过,又问儿子,“你姐睡没?”“她和刘葆瑞说悄悄话呢,说要说一夜呢,把我撵出来了!哼,下一回她再来看我不给她撵出去,得罪我了……”宝发着狠。
夜已经深了。巧巧和同学说着悄悄话,爹和娘也在说悄悄话。鹤鸣说:“我相信巧巧不会做啥不好的事情。你没发现,孩子自读了中学,就不仅变得有主见了,有胆量了,还变得更注意大事情了?”一山说:“咋没发现?书中的世界有多大,读书人心中的世界就有多大!她现在也算个读书人了。心胸大一点儿好理解。”“那你就不要整天担心她了。”一山叹了一口气:“我咋不担心,读书就像吃饭,有时候是饭坏了,吃坏了肚子。有时候是饭没坏吃多了,也坏肚子。巧巧读了不少杂书,既可能吃坏饭也可能吃多饭,你说我能不担心?”鹤鸣笑了:“有书总比没书好。有饭总比没饭好。自打你教我认了字,读了书,我感觉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也明了,眼也亮了,天也高了,地也阔了,活着更有劲了。从妻子看女儿,你还有啥愁眉不展放心不下的道理呢?”“嘿嘿,还真是这个理!”郭一山笑了。
鹤鸣说:“以后你给孩子再谈,要有点儿耐心,别一说就戗!”一山说:“你还别说,我给谁说话都有耐心,就是给巧巧说话,一说就想生气。”“还不是因为你是她爹!你这样想想,你小的时候是啥样,巧巧小时候又是啥样。你比她大了二十七岁,也就是说,你是用二十七年前形成的想法来要求二十七年后的孩子,世道在变,虽说都是青年人,但想法大不一样了。老方子不治新病了!”一山侧过脸:“你说我是老了?”鹤鸣说:“不是你老了,也不是我老了,是世道变化太快了。我们得跟着世道走!”“鹤鸣,我感觉你比我强多了!”一山真诚地看着妻子。“还不都是你教的!”鹤鸣撒个娇,一头栽进丈夫怀里。“真的,鹤鸣!我感觉你在进步,我倒是……看来也得努力呀!”一山说着,使劲抱住妻子,“哎,巧巧的同学有事吗?”“学生会要组织学缝纫。”“那咋办?”一山松开妻子。“这也是她的自食其力嘛!”鹤鸣笑着,更深地扎进丈夫怀中。
秋天到了,天显得分外蓝,分外高远,鸟也知道天薄了,追赶着争往高处飞。
老彩家六个伤号都已经好了,老彩的腰那么厉害,也已经能到地里帮郭家做活了,彩妻的三根肋骨也都重入规范,手也已经能够给孩子缝做衣裳,二凤三凤都会要饭了,八岁的鲇鱼常常把五岁的泥鳅追得满地乱跑。
老彩家要走了。趁母女俩洗衣裳的机会老彩妻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大凤。大凤十五了,又是长女,对家里的困难情况清楚得很。娘说:“大凤,娘的想法都给你说了,你明白娘的意思了吗?”大凤哭了:“嗯嗯,明白。”大凤用点头表示着自己的理解。娘说:“凤啊,咱不说看病花钱,咱一家七口子在郭家吃住了近仨月,分文不要,连埋四凤的钱都是先生家出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啊!这是咱几辈子都报不完的恩呢,孩子!”大凤抬起泪眼:“娘,我知道,我知道要报郭家的大恩!”“那就别哭了!”娘用不满的口气。“我不哭,我只是不想离开娘!”大凤说着,泪水流得更欢。
一山侧躺在床上,凑着灯看书。云鹤鸣照顾馨睡下,拿针挑了挑灯花,对先生说:“明天老彩家要走。”“哦。”鹤鸣说:“他说他要向咱表示感谢。”一山又“哦。”鹤鸣看着丈夫:“他还说……”“哦哦。”鹤鸣一把遮住一山的书,说:“我说的啥你听见没有?”“啊?”郭一山抬起头努力回忆着,“你说……不是谁要走啊?”“一看书就傻了……老彩家要走。”鹤鸣一笑。一山扬起脸:“走?往哪儿走?”“他能往哪儿走,要饭呗!”一山合上书:“老彩也真有本事,一家七口子,到哪儿都有饭吃!”“哎哟!”鹤鸣一迈腿坐到床上,“还有人羡慕要饭的到哪儿都有饭吃呢!”一山也笑了:“不是羡慕,我是替他发愁。恁些人,用一方的话说,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七张嘴,有一尺多吧——拿啥往里填啊!”鹤鸣眉头微蹙:“我也是替他们发愁啊,原来我想把他们留下来,帮咱干点儿活,你想他一家七口子,谁养得了啊!你没看这一阵子,花娘都有意见了,老说‘没面了,又没面了!’”郭一山长出一口气,又拿起书看起来。鹤鸣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天还没明,老彩就起来了。他先把那些做活的工具,铁锨,抓钩,锄头……都用一块烂布擦干净,又拿起扫帚打扫院子。老彩妻正收拾几个孩子。“今儿个咱就要走了,你们几个都要洗干净脸儿,把头发弄顺溜。”住了三个月,孩子们都有点儿不舍,一个个默不作声。大凤事先知道了爹娘的想法,她还不懂得考虑前边的困难,只想着爹娘叫留下自己就留下,拿着针线缝缀着鲇鱼棉袄上的扣鼻儿。二凤和三凤共用一个缺齿的木梳,你帮我我帮你的梳理着。“娘,你看泥鳅,他不愿意洗脸!”鲇鱼告状了。“来小弟,大姐给你洗!”大凤喊他。泥鳅乖乖地走过来。
云鹤鸣一起床就搜寻孩子们的旧衣裳。掂起一件小棉袄,看看,放进个布包里。又拿起一件孩子棉裤,也放在包里。一山进来,说:“把馍也给他几个,万一要不来饭了也可以点补点补,一家子都刚好,按说都该再养一段儿。”鹤鸣开了柜子,拿出一件天蓝色旗袍说:“这件衣裳是我刚来时做的,现在也穿不上了,给大凤算了!”一山笑了,说:“天天要饭,她哪儿穿得上这个。穿着旗袍要饭的你见过吗?”鹤鸣有些撒娇:“哎,穿着旗袍要饭咋了,说不定人家还给得多呢!”“好好,但愿能要来十亩地!”一山开着玩笑。
花娘昨天就让大凤多蒸了两锅馍,她掂了布袋,把馍装进去,看见墙上的红辣椒,摘下来一串子也放里。花娘不烦老彩一家人。老彩口甜,一口一个大娘。还有眼色,刚好些,就抢着扫地。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说话不会高言语,两道顺眉,一看就叫人同情。花娘喜欢大凤,又勤快,又懂事,抢着干活,从不惜力。
老彩和妻子一同来了。“大娘,”两口子齐喊。花娘一扭脸:“哎哟,老彩呀,你们今天走,没啥给恁带,拾几个馍蛋子……”说着,把布袋掂起来欲送老彩。“大娘,俺一家七口子在这儿闹活了两仨月,不说看病吃药分文不取,就是吃、喝、糟塌,也给大娘您添了千般辛苦万般劳累,穷人家没啥报答,让我和孩子他娘给您老磕个头吧!”说着,两人跪下。“哎哎,使不得使不得!”花娘掂着馍袋子上前去拉。两人磕了头爬起来。“我去喊一山他们!”花娘说着,掂着馍袋就往外走。
一行人穿过院子,来到一山房外。“一山!”花娘喊。“哎。”一山和鹤鸣走出来。花娘说:“老彩他们现在要走。”“老彩,”一山喊,“这么急?”两口子翻身又跪。“哎哎!”一山连忙去拉。两口子站起来,恭敬站着。“看来腿真好了,你看老彩跪多快!”一山玩笑着。
“今天您要走,也没啥送您,天马上冷了,这是几件孩子的棉衣!”云鹤鸣把包袱递给彩妻,指着包袱上边的一件衣服说,“这是专给大凤的衣裳。哎,大凤呢?”“大凤!”彩妻大声喊。“哎。”大凤还在扫院子,三进院,爹扫了两进。她应着,放下扫帚走过来。“大凤,”鹤鸣把旗袍拿过来,“这是给你的。来,穿出来让我们看看。”说着,把大凤领到屋里。
二凤、三凤和两个男孩儿也都跟来了。大凤穿着旗袍走出来,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大家都禁不住一愣。“人是衣裳,马是鞍装。真是一点儿不假!你看看大凤,可真成一只美凤凰了!”花娘感慨着。二凤和三凤满眼里都是羡慕。
“郭先生,云先生!”老彩喊。大家仍然在欣赏大凤。大凤又羞怯又兴奋,脸儿红红的。“郭先生,云先生,”老彩提高了声音又说,“俺是逃老日来到河南的。俺有个表妹随军住在洛阳,俺原是投奔她的,谁知道一来,他们的队伍开拔了,谁也不知道开到哪地方去了。俺一家八口子,就沦落街头,靠讨饭为生。那一场大雨,本来是要俺全家八口人的命的,是郭先生、云先生您,硬是从阎王爷的手里把俺一家大小给抢回来了!俗话说,大恩不言谢。俺也没啥能谢!俺想把大凤留下,为两位先生铺床叠被,烧茶端水,当个小丫环,做点儿粗活……大凤,给两位先生磕头!”
“哎哎,不行!”云鹤鸣上前拦住。“老彩呀,郭家行医二百多年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从祖上传到今天,还没有谁敢接受过病人如此大礼!你这不是谢一山,你这是糟塌一山哩!”郭一山生气了,转身要走。“哎呀郭先生,”老彩窘得满脸通红,“您听我把话说完。”一山转过身来。老彩说:“俺一家七口子逃荒要饭,又遇着这兵荒马乱,大凤十五,二凤十三,三凤十一,仨大闺女呀郭先生,我可咋带呀!您就再行行好,让孩子留下吧!我也是看这两月,郭家上上下下都喜欢大凤才敢这样提的,请郭先生、云先生原谅俺粗人不会说话。大凤!”大凤忙应:“哎。”老彩说:“给两位先生磕头!”大凤扑通一声跪下去。“这……”一山一时没了主意。老彩说:“郭先生,云先生,我要把丑话都说了,从今天起,大凤就是你们的丫环了!打也好,骂也好,彩家永不过问……”
“老彩,老彩!”云鹤鸣大声阻止他,“你要再说这样的混话,我们可真的不再管你们!”老彩恭顺地站着,一时无话。鹤鸣说:“大凤,我们可以收留她,但她还是你们的闺女。是你有个闺女在郭家帮点儿忙做点儿事,郭家人手少,也需要个人。啥时候你们在外边有啥难了,存不住了,这儿还是个落脚的地方。大凤!”“哎!”鹤鸣说:“给你爹、你娘磕个头!”“嗯!”大凤应着,一转身对着爹娘跪下去。“大凤!”老彩两口子喊一声,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