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客房,云鹤鸣坐了,郭一方却不坐,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说:“大嫂,您或许没有听说,财不是开了个牙科诊所吗……”鹤鸣说:“刚听说,咋了?”“咋了!”一方低头看地,“开业头一天,也就是昨天,头一个病人是东头他囤大娘,牙疼得不行,财给她一拔,当场就好了。二一个病人是南头的孙满仓,疼了半个多月了,财那本事,啥活儿不中,拔个牙还够。谁想着,牙拔掉了,人却死了……”“啥啥?夜儿个我就听谁说孙满仓孙满仓的,你说是这事?”云鹤鸣也急了。“可不。谁见过拔牙拔死人的?偏就叫咱碰上了。”郭一方直摆头。
鹤鸣说:“那咋处理了?”一方又摆摆头:“咋处理,撕掰了一夜,后来终算是说成了,咱拿四十块大洋,算是安葬费,其他啥都不让咱管了……”“四十块大洋?有点儿多了吧。安葬个人,十来块就差不多了。”“我也是嫌多,不是没法嘛!”一方偷眼看了看云鹤鸣,“所以,我想见见大哥您俩,咋着也得想个办法,得过去这个事呀!”“你的意思是啥呢?”云鹤鸣看着他。“不知道大哥大嫂您俩手头方便不方便,我想借三十块大洋先顶住这个事。”郭一方把头深深低下,“财说,他要去当兵,一了百了呢!你弟妹一听,一声哭了个没气!唉!一拉溜儿生他弟兄仨,三张嘴接起来半尺多长,我又没成色,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郭一方说着,鼻子眼睛往中间一撮,像要掉下泪的样子。
鹤鸣不看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一方兄弟,谁家也没有挂着没事儿的牌,既然事儿出来了,怕也没用。我和你大哥商量商量,总得让事过得去。”郭一方声音高了:“我就说大嫂撑事!无拘多难,只要给大嫂说了,没有过不去的!”鹤鸣说:“一方兄弟,你别给我戴高帽了。还不都是咱自家的事!”“那我谢谢大嫂了!”一方说过,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才转身往外走去。
鹤鸣给先生一学,郭一山立即恼了:“一共四十块大洋他让咱拿三十,他咋恁会想呢!”鹤鸣说:“他说他只管说,咱给咱只管给嘛!”“那不一样。给他的少了不就得罪他了?你没看他媳妇那个样子……”一山正起床。巧巧的事就够心烦的了,又出来个这事。一山“唉”了一声,坐在床上不动了。鹤鸣看着他笑了,说:“起来吧!这是一方家的事,不是咱家的事!”一山下床穿鞋,说:“鹤鸣,以后这事别叫我知道,我一听就烦!”
“郭先生!”孙大头来了。云鹤鸣走出来:“孙叔,有事?”大头说:“啊,云先生,满仓昨天拔牙哩,一拔,背过气去再没有过来。想请郭先生给他写个牌位。”“啊,啥时候出殡?”大头说:“老百姓一般都是三天,昨天死的,明天的事。”鹤鸣说:“先生这会儿不舒服呢,我记住这个事,不耽误用不中吗?”大头说:“中中,咋不中!”鹤鸣又问:“有啥特殊要求没有?”“没有。按规矩来就行了。那我走吧?”孙大头说着就往外走。“哎,孙叔,”鹤鸣追了两步,“我听说孙满仓家要了一方家四十块大洋?太多了吧?”“他要四十块大洋,人家还得愿意给他四十块大洋才中啊!他是治死人了,可他不是故意害人的呀!再说,你过得去,也得让人家过得去是不是?我是说合,一碗水得端平对不对?反正,两边落赖的都是我。我说的价,二十块大洋,两清!”孙大头连说带比划。
“啊,二十块?”云鹤鸣松了一口气。“二十块。昨天夜里说了大半夜。遇见这样的事,医家也是个倒霉!谁见过拔牙拔死人的你说?”孙大头努力表白着自己的公平。
鹤鸣知道了内情,就有点儿生一方的气了!总共二十块大洋,你偏说是四十块,一张口就借三十。你这是咋想的!一山起了床正洗脸,郭一方霹雳火急地又来了:“大哥大嫂,大哥大嫂!”“一方兄弟。”云鹤鸣小声说着,迎了出来。一方问:“大嫂。大哥好些了吗?”鹤鸣说:“好些了,进来吧!”一方进了屋子。“坐吧!”鹤鸣劝着。一方不坐。
云鹤鸣从柜子上拿出一个小布包,边解边说:“刚才孙大头来请你大哥写牌位,我说孙大头两句,我说葬个人能花四十块大洋吗?十块足够。孙大头脸红了,说,是孙家想要四十块大洋,最后说定的是二十块。”“这还差不多!”一山禁不住接上。
“这个王八蛋,给我说的可是四十块呀!”郭一方一下子满脸通红。“这你别骂他,一下子少了二十块,你得谢他呢!”云鹤鸣笑着说。“谢他?我恨不得卸他八块,煮他的驴肉吃呢!”一方看着窗外。鹤鸣把钱拿出来:“给,一方兄弟,这是十块大洋。”“十块?”一方一惊,犹豫着不接。“四十块你借三十,二十块你借十块不就够了?”云鹤鸣毫不含糊。“啊啊,其实不瞒大哥大嫂,那十块大洋也没有个着落呢!”一方摆出受害者的面孔,接了钱,一脸不悦,“那我走了。唉,遇见事了真难!”一山夫妇看着一方走出屋门。“看见没,一句谢都没有。”鹤鸣说。“还谢呢,他想要三十呢!”一山颇愤愤,“这是借钱吗?讹的!”
一方回到家给老婆一学,郭崔氏立即恼了:“我就知道你借不来那么多!那两口子,啥时候也不是大方人!”一方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主要是那个云鹤鸣,你说,他专门问问孙大头。原来我就没想找她说,可一山病了,不找她不中……”“哎,有啥不中?等等碍啥了?‘有病了’,那不过是个理由!活几十了,连借个钱都办不好,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郭崔氏越说越气,“原来我想着存几个钱呢,现在可好,连本儿也没有了!”“不过咱也不亏,你又没准备还他!借几个是几个呗!”一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郭崔氏说:“还是一定不还,这叫捉肉头、吃大户。可你也是张一次嘴呀!嘴虽说好张,两嘴唇一碰就行了,可脸面值得多!总是咱给人家说好话知道不知道?”“我倒是准备还。”一方狡黠地笑笑。“你吃错药了?”郭崔氏看着他。“我想让财跟着他学捏骨,学徒费顶账算了。”一方为自己的狡黠得意。“嘿嘿嘿嘿,”郭崔氏笑了,说,“中,中!学徒费顶账,这好!他不给咱钱咱也不还他钱,两清!嘿嘿嘿嘿,你所有的主意就这个还有点儿水平!”“都是跟着你学的!”一方说过,也“嘿嘿”地笑了。
巧巧要自食其力了。她先是拿了一大堆衣裳到村头的小河边去洗。大凤看见了,连忙给她抢。“我会洗!”巧巧抓住衣服。大凤急了,说:“不。你、你回去休息吧!你是……”“我是啥?我也是劳动人民!”巧巧猛地夺回衣裳,“抗日前线都去过,还不配洗两件衣裳吗?嘻嘻。”大凤看巧巧没一点儿小姐架子,也跟着笑了。两个姑娘于是在小河边,在小河边的清水里嘻嘻哈哈地洗了起来,皂角的沫沫儿漫进水里,跟着小河悄悄地走向远方。
巧巧第二个选择是做饭。她要从烧火开始,逐渐学会擀面条、蒸馍、炒菜、搅汤……总之是不再白吃白享。她抱了柴,点着,火苗跳动着,红红蓝蓝地做着怪样。她嫌火小,使劲往里塞,灶洞里都是柴,火灭了,满屋子烟,巧巧咳嗽起来。花娘从外边进来,只看一眼,就火了,她走出去,大声喊:“大凤,大凤!”
大凤正帮爹走路,听见喊声,边应边往院子里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奶奶!”“你跑哪儿去了?咋能叫巧巧烧火?”花娘吵大凤。“她说她要学烧锅。”大凤小声解释。“她从小就没烧过一次锅,这时候学啥哩学,给她换下来!”花娘大声说。巧巧从屋里走出来,说:“从小没烧过,现在就不能烧了?”她看见爹正从旁边走过,大声宣布,“从今以后,我要自食其力!”说过,转身又走进厨房。大凤不知所措地站着。花娘看巧巧还在给爹怄气,给大凤说:“你教教她!”“哎。”大凤应着连忙进了厨房。
巧巧的自食其力也不全是怄气,她知道以后的道路更长,许多事情都得会干,再说,劳动人民得会劳动,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乾坤,怎么建立?首先靠的就是劳动人民,靠的是劳动人民的劳动!巧巧高兴起来,很快学会了发面蒸馍。
巧巧喜欢枪。她亲眼看见日本鬼子拿枪杀人,也亲眼看见白挺松举着手枪杀鬼子。她以前以为,枪,只是个冰冷冷、沉甸甸的笨家伙,她本能地不喜欢它,当她亲眼看着白挺松举起手枪、亲眼看着凶恶的鬼子应声倒地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枪,也能表现惊人的热情和快乐。枪,甚至是一个人、一个民族赖以存活的基础!巧巧就是从这里、从黄河北岸长满芦苇的滩地上开始了对枪的热爱。除了自食其力,巧巧在家的另一个劳动就是练习瞄准,她把枪架在花格子窗棂里,对着跳动在树枝上的麻雀练习,三点成一线,对准瞄准点。她认真地、专注地跟着麻雀转动。忽然,她的枪管被碰了一下,“姐!”宝蹿过来。巧巧一惊,连忙收起枪,用床单盖住。
宝跑进屋子:“姐,你的同学找你玩呢!”“男同学女同学?”“你快去看啊!”宝说着又往外跑。巧巧一出门:“葆瑞!”“巧巧!”两个女孩子高兴地抱在一块儿,撕扯着进了屋子,信手把门关上。宝又拐了回来,在门外大声喊:“姐,姐!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呗!”“啥事?”巧巧问。“玩儿呢!”姐大声说:“外边玩儿去!”宝喊:“我要进去!”“不行。”姐坚决地阻止他。宝生气了,发狠道:“哼,下次再有客来,看我不给你撵走!”
“学生会通知,让我们女生到缝纫社去,帮助缝纫社为前线的将士缝制军衣。”刘葆瑞以前是长发。现在剪成了短发,看上去精干聪明。“啥时候走?”巧巧问。刘葆瑞说:“当然是越早越好了!”“知道了,我给娘说说!”巧巧边说边收拾东西。
娘说她要给爹商量,娘要她耐心等待。巧巧看看天,已近黄昏,要走也不大可能。她于是扭了头回去陪同学了。
入夜,云鹤鸣练习大字,一个一个的,她写的全是药方:半夏、红花、芍药,忍冬、青果、独活……一山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了发现:“哎哎,这还是个对联呢!你看,半夏红花芍药,忍冬青果独活。”一山为自己的发现高兴。“嘻嘻,真是呢!”云鹤鸣也高兴起来。一山说:“用药名做对联可是有传统的,我给你说两联看看。”“写,写!”云鹤鸣站起来,把笔递给丈夫。郭一山也不推让,接过来,在纸上写下两行:
一阵乳香知母到
半窗故纸防风来
“一阵乳香知母到,半窗故纸防风来。乳香,知母,故纸,防风,这不是四味药吗?闻到奶香就知道孩子他娘来了……嘻嘻嘻嘻,真是好对联!”云鹤鸣赞叹。郭一山又写下一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