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微温有小毒治胸肋痛如刀刺满腹肠鸣幽幽惊恐悸气
—— 《 本经 》
看病,吃住,一家七口子全在郭家,大凤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惟一的报答就是拼命干活。有些本不该她做的活她也抢着干。一大早她就起来了,挑着水筲去井边打水。人小,筲高,她挑得摇摇晃晃。巧巧起来洗脸刷牙,看见是大凤挑水,连忙跑上去帮忙。两个姑娘一人一只手共同用力把水倒进缸里。巧巧穿的是学生装,白衣黑裙,黑翻口带襻儿鞋,看上去很清气。大凤不仅穿得破,肩膀头上还露出一个洞。“你是——”大凤感激地看着她。“你是大凤吧?”巧巧也问她。“啊,啊啊,您是巧巧小姐?”大凤明白了,一时有些慌张。“是巧巧,郭巧巧,不是小姐。”巧巧一笑,“你怎么挑水?砖头呢?”“啊,我早晨起来做饭,一看没水了,就去挑了一担……”大凤解释着。巧巧问:“你经常挑水吗?”“啊,啊啊。”大凤使劲点着头。“以后你不要挑,有砖头呢!这不是你干的活!”巧巧说得随意,却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啊啊……”大凤看巧巧要用水,连忙抓起缸里的水瓢给巧巧帮忙。巧巧说:“谢谢!”大凤惊讶得不知所措。
“巧巧,乖!”花奶奶也起来了。“奶奶,起来了?夜里睡得好吗?”巧巧刷过牙,牵着奶奶的手。“好个啥呀!恁爷个死老头子又回来找我呢,他说热,非给我要那个蚰子笼子。我说,热要蚰子笼子干啥呢?他说那个蚰子笼子好,一看见就凉快了……”“哪个蚰子笼子呀那么好?”巧巧故意逗她。奶奶认真了,说:“早年的事了。要饭的老噢摔折腿了,躺在城墙下动不了。恁爷叫人给他拉家来,看了仨月,好了。老噢心里过意不去,说,郭先生,我一个穷要饭的也没啥报答您,我给您编个蚰子笼子吧!谁知道拙人巧智,老噢把蚰子笼子编得那个好啊,谁见谁夸!恁爷年轻的时候好挑着它……”宝扯着妹妹过来了,看见姐,丢下妹妹就蹿了上来:“姐,你的枪呢?教我学学呗!将来我成了神枪手,谁敢欺负你,我就叫他跪地求饶。”花奶奶看着巧巧也说:“听你爹说,你带回来一杆枪,我夜里做了多少梦,都是你那杆枪的事!”她压低声音,“听你爹的话,叫你的同学拿走吧,女孩子家,那可不是个绣花针儿!”巧巧笑而不语,调皮地看着奶奶。“姐,姐,叫我玩玩儿中不中?”宝儿皮脸着。
白挺松晨练回来了,看见宝,做了一个搏击动作。宝丢下姐又来缠小白:“白大哥,白大哥您教我打拳吧?我将来要上前线打鬼子!”“有志气!宝兄弟将来还能成为将军呢!”说过,做一个骑马蹲裆式,“按着这个做吧!”宝马上蹲下去。“臀要沉,胸要挺!”白挺松拍拍宝的肩膀。宝使劲下蹲,嘴里却问着:“白大哥,这个架势有啥用处啊?日本鬼子害怕这个不害怕?”
饭做好了,鹤鸣来叫一山。一山问:“巧巧说走没?”鹤鸣说:“放假了她往哪走?”一山一听火了:“她往哪儿走?只怕是你想留都留不住呢!”鹤鸣说:“你起来吧,吃饭呢,她又有同学!”谁知道一山火气更大:“我不想吃,失陪了!”扑通又躺下去。
听娘说爹不舒服,巧巧站起来就要看爹。郭一山大睁两眼,正研究天花板,巧巧进来了,柔声喊:“爹,爹你不舒服?”一山连忙闭上眼睛。巧巧趴在爹脸上,用更柔的声音喊:“爹,爹你哪儿不舒服?”一山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哪儿都不舒服。”巧巧笑了,说:“爹,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一山说:“我哪敢生你的气呀!你是抗日英雄!”巧巧又笑了,说:“爹,巧巧做的是有不对。我向爹赔个不是中不中?”巧巧向后退了一步,故作郑重的口气说,“爹,女儿错了,女儿向爹道歉!爹,爹您起来吃饭吧!”“我不饿。”一山脸不开缝。“那……”巧巧没词了。
鹤鸣知道丈夫的心理,她怕父女俩说戗了,连忙跟了过来。到了屋外,听见父女俩说话,就停了脚步没进去。
一山慢慢地坐起来,看着巧巧问:“你和那个姓白的是啥关系?”巧巧一愣,她看爹表情严肃,马上做出郑重的神态回答:“同学关系。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我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他是初三的学长,我是初二的学妹。我们是同学,是同志。他,一会儿就回洛阳了。他是满洲里人,他说,‘九一八’事变后,他已经国破家亡了。他今年还不到十九岁,放过马,做过工人,还当过游击队员,击毙过几个日本鬼子。他逃到洛阳重新入学,每年都是趁假期做工养活自己。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到夜校讲课,我、我很佩服他……”一山说:“佩服他,为啥不向他学习,进工厂做工,到夜校教书去?”巧巧惊讶地看着爹。“我看你不止是佩服,恐怕还很喜欢他的吧?”一山盯着女儿。
巧巧的脸儿忽然红了,口齿一下子变得结巴:“你是我爹,我、我说实话。说实话,我不仅、不仅佩服他,也真的喜欢他。我知道,他、他也喜欢我。可是,爹,我们的关系像水晶一样纯洁。我们、我们相爱,但不是恋人,我们从来、也没有彼此说过……”“是吗?”一山定定地看着她。“你、你怀疑?”巧巧说过,忽然哭了,她死死地看着爹,任泪水在脸上流。郭一山不看巧巧,他的眼瞅着别处。巧巧忽然转身逃出屋门。
“巧巧!”娘在屋外拦住她。巧巧站住,看着娘说:“我爹,他、他不信任我!”“孩子,最亲你的是你爹,最疼你的也是你爹!他、他是怕你受屈呀!”“我、我不需要……”巧巧犟着。鹤鸣拉住巧巧的手:“巧,巧巧,娘相信你!娘一百个相信你!相信你们的纯洁和美好!”巧巧看着娘,似乎是审视她的话意的真诚。“真的孩子,娘真的相信!哪有娘不相信自己女儿的?”“娘——”巧巧扎进娘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
馨叫着饿,伸手就去抓。花奶奶也急了,说:“咋着一去都不回来了!宝,你再去看看!”“中。”宝得令,飞跑而去。
巧巧已经洗了脸,她细心地擦拭着,还对着镜子看自己哭红的眼睛。鹤鸣帮她梳着头发。“娘,我今天也走。我要自己养活自己,去工厂做工,去夜校教书!”巧巧说着,又流了眼泪。“别说傻话了孩子!你爹说的那是气话!”巧巧很倔:“我不管啥话,反正我要走!”
“嗬,你们藏在这儿呢!我奶奶要你们吃饭,你们却藏在这儿说悄悄话!说的啥?叫我听听呗!”宝高兴地喊着,凑过来头要听。“去去,你先前边走,我们不说悄悄话了!”娘说。“说话算数?”宝顽皮地看着娘。鹤鸣说:“算数。”宝转身就跑。
郭一山没陪白挺松吃饭,花娘不停地唠叨着:“天天是忙哩,光顾别人了,也得顾顾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那还是小孩儿呀!”花娘不知内情,她的唠叨很真诚,小白真的以为是郭伯父病得起不了床呢!吃过饭小白要走了,巧巧也给娘提出要走。娘追到她屋里再劝:“不要赌气孩子。上次你走后,你爹急得夜夜不得安寝,拿着钱到洛阳城里到处找你,看着国军溃败的报纸,一坐就是半天。你大了孩子,也要体谅为爹的难处……”巧巧停住了收拾东西的手,给爹赌气说:“娘,我可以不走,但我真的要向白挺松学,也要做工,不吃白饭。”“中中,做点儿活!”鹤鸣应付着。
白挺松背了自己的挎包,又用一块布把枪包好,提了,走出西屋。云鹤鸣和巧巧出来送他。小白说:“伯母,我要给伯父道别!”“哎哟,他睡着了!放心,我会把你的美意转告他!”鹤鸣连忙解释。巧巧走上前,把布包里的短枪拿出来,说:“挺松,把这个带上,那个留下来吧!”白挺松一愣:“那你——”巧巧看着他说:“对我没有用,对你,却有大用!”“谢谢!”白挺松接过短枪,放进挎包里,然后把长枪递给了巧巧。
一行人送出大门。云鹤鸣走上前递一个布包,轻声说:“小白,听巧巧讲你的故事,我们都很感动,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求学上进,很不容易。我和你伯父无以为助,这是几个钱,路上买碗水喝……”“伯母,挺松不才,承蒙错爱。到洛阳我就进厂做工了,饿不着我的。谢谢,谢谢伯母和伯父!”白挺松坚辞不受。“你……”鹤鸣拿着钱,一时有些不忍。“再见吧伯母!再见巧巧!”白挺松挥了挥手,沿着济生坊向西走去。鹤鸣悄悄地把钱塞给巧巧,示意她:“嗯。”巧巧会意,接过来向白挺松追去。
郭一方带着儿子郭济财一脸疲倦回来了。财一进家,呼通一声倒在床上,手捂着脸哭了起来。郭崔氏问:“说得啥样?”郭一方坐下来,吸了一口烟,说:“和孙大头、孙满仓他仨儿撕掰了一夜,天明了才说成事,咱拿二十块大洋,算是给孙满仓的安葬费,其他啥都不让咱管了。”郭崔氏惊叫一声:“二十块?他截路去吧!谁有啊!”她恶狠狠地看看丈夫,又恶狠狠地看了看儿子,大喊一声:“熊样儿,起来!”财连忙爬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娘。
“咱要不给他呢?”郭崔氏大声说。一方不愠不火:“不给他也可以。他们去县里告,把财弄走坐牢呗!”“唉!”郭崔氏叹一声,“闭门不出户,祸从天上来。你说拔牙咋就能拔死个人呢!孙满仓,你个王八蛋,你这不是讹人吗?哪儿不能死,非得死在拔牙时候!”“要不,我跑出去当兵吧?事大事小,一跑就了。我去当兵了,看他们找谁?”儿子抬起头看着父母。“不中。”娘斩钉截铁,不容商量,“二十块就二十块。咋也不能去当兵!”她说过,一下子皱紧眉头,“可是、可是哪儿有啊?”“借呗。”一方低声说。
郭崔氏说:“借?到哪儿借?谁家有现成的钱让你借?”“我想去老大家借借试试。”一方指了指一山家的方向。“哎对!”郭妻恍然大悟般提高了声音,“就应该借他家的,你想想,祖上的秘方咱人人有份对不对?凭啥就给他自己了?他要不是会捏骨,就郭一山那样,一点儿农活不会做,咋也轮不到他比咱强对不对?再说,那秘方要是传给咱,财不就不用再跟着他舅学拔牙了?财要不拔牙,哪还有这档子事呢?这秘方里也有咱的一份呢!哼,就该借他的!”“看你说的恁有理,你去借呗!”一方不满地看她一眼。“我?男人死光了叫女人上?你一个大男人家咋有脸说出口!哼!”郭妻说过,转身进了厨房。
云鹤鸣刚送走白挺松回到院子里,郭一方脚跟脚走了进来。“大嫂!”一方大声喊。“一方兄弟,屋里坐吧!”鹤鸣把一方往客房里让。“大哥呢?”“有事吗?”郭一方略一停顿,“唉”了一声说:“那,我给大嫂说吧!”欲言又止。“进屋说吧!”鹤鸣示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