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宾走出郭家门楼,迎头碰上正进大门的郭巧巧和白挺松。双方都一惊。几乎同时看出了对方:“赵司令!”白挺松大喊。“小白!”赵富宾也喊。他牵住驴,看着白挺松。“你们这是?上前线了?”白挺松穿的虽是学生装,但腰里扎着武装带,身后还背了一支长枪。白挺松说:“我们刚从黄河北过来。”赵富宾问:“见着鬼子没有?”“岂止见了,还打了呢!”巧巧兴奋地接上。“她是……”赵司令指着郭巧巧问白挺松。“啊,我是郭巧巧,”巧巧上前,大方地说,“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我家!”她指着一山夫妇和院子。“啊啊啊,你是巧巧?大姑娘了!”赵富宾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女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呢!你们快进家吧,我们走了!”赵富宾习惯性地一挥手。出门了,又扭脸喊:“小白,有事你找我!”“哎!”白挺松应着。
众人站着,目送赵富宾走远。“爹,娘,这是我的同学白挺松。”巧巧给父母介绍。“伯父伯母好!”白挺松问候着。“好好。”一山应着。“赶快进家吧!”云鹤鸣说。
郭一山夫妇和白挺松坐下,巧巧连忙倒了茶水,送给白挺松一杯,自己饮了一杯,再倒了一杯又要饮。奇怪的是,巧巧胳膊上挂着的那个印花土布包却不肯放下。一山夫妇看着巧巧的举动,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巧巧,把包放下吧!”娘站起来,要接巧巧胳膊上的包。“哎不!”巧巧神经质地往后一躲,随后笑了笑,把包放桌上,咚的一声响,一支枪口露了出来。“枪!”一山惊叹一声。“巧巧,你们真上前线了?”娘问。巧巧怕爹害怕,故意轻松地一笑,说:“我们正在前线演出,日本鬼子进攻了。国军真他娘的不行,忽的就撤退了……”巧巧生起气来。“巧巧,爹不反对抗日,爹也支持你抗日,但是不支持你上前线。为啥呢,你是个女孩子,才十五岁的女孩子!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竟然学会了骂人,竟然玩起了手枪。枪是凶器!”爹禁不住数落起来。巧巧不生气。巧巧笑了笑,说:“爹,枪是凶器。可要没有这把枪,你女儿就留在黄河北边的滩地上了!”“是吗?”一山闻言变了脸色。巧巧说:“可不!”巧巧没有一点儿害怕,好像还很自豪,说起这场危险的经历像是说一场游戏:
学生慰问团正演节目,鬼子的队伍突然摸上来了。国军抵抗了一阵子就开始撤退。学生没枪,又没有经验,在黄河北岸的滩地上乱跑。白挺松打过游击,捡了一支手枪和几十发子弹,他和巧巧钻进茂密的芦苇地,躲在一溜儿土坎后边。不时有中国学生和士兵被鬼子射杀。两人恨得咬牙。当时已近黄昏,硕大的夕阳滚落在河中,满河里流淌的酷似鲜血。一队端枪搜索的鬼子兵从他们不远处走过。微风轻吹,血腥的味道弥散在空中。巧巧禁不住打了个嚏喷。一个鬼子显然听见了什么,忽然端着枪往这里走来。巧巧紧拉着白挺松的手。在离他们只有两丈远的地方,鬼子站住了,他倾听着,犹豫着,忽然又往前走来。离他们只有三四步远近,小鬼子的喘息都能听见了,端着手枪的白挺松突然开枪:叭叭!小鬼子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头栽倒在他们面前。“好!”巧巧禁不住一声高喊。白挺松扑上前,摘下鬼子的大盖枪,拉了巧巧就跑。鬼子的机枪响起来。好在,黄河滩芦苇遍地,纵横交错的都是沟坎,其时又值黄昏,鬼子兵不敢轻进,两人遂得以轻松逃走。
一山两口子像听故事,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水。当听到小白说那么紧张,巧巧还没忘踢那个死鬼子两脚的时候,鹤鸣禁不住笑了,说:“还是咱家巧巧!”
“谢谢你小白,巧巧多亏你了!”一山还在紧张,他看着白挺松,满脸上都是感激。“伯父伯母,我们是同学,又是同志!”白挺松有点儿腼腆。“娘,白挺松当过游击队员,参加过很多次战斗,至少杀死过两个鬼子,哎,加上这一个,三个了吧?”巧巧看着白挺松,既有点儿夸耀又有点儿自豪。
一山问:“小白家是哪儿的?”白挺松说:“东北满洲里。”一山又问:“那你现在?”“爹,他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巧巧转头看着云鹤鸣说,“娘,快给我们做饭吧,我们快两天没吃饭了!”“中中,我现在就去做!先生,你去买点儿菜?让孩子,还有咱的杀敌英雄饱饱地吃顿饭,再好好的休息休息。”“中中。”郭一山和云鹤鸣一起走出去。白挺松这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巧巧看着他爱怜地一笑,又给他倒了一杯。白挺松又饮下去。
“巧巧变了!”郭一山很震惊,“巧巧会骂人了!巧巧说起恁危险的事还能笑出来!”走到院子里,一山对太太说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是有些变。”鹤鸣表示同意,“你可以再给她谈谈,真不行,也不要硬扭。”“不硬扭?不硬扭行吗?”一山激动起来,“一个女孩子家,身上带着枪。带着枪她能干啥?还不是上前线!她要是个男孩儿,去就去了,国家有难!可她是个……”“你小点儿声。”鹤鸣提醒他,“孩子刚回来,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快去买吧!”
宝从外边飞快地跑回来,后边紧跟着花奶奶和被扯着的馨。宝看见娘,大声喊着:“娘,娘!俺姐回来了?”“嗯。”娘应着。宝飞跑着,高喊:“姐,姐!”蹿进院子。
巧巧不回来,结记她睡不着;巧巧回来了,又变成了忧虑,一山仍然睡不着。坐在床上,一山拿本书盖住脸儿,不时地叹上一声。
“娘,娘,这个大哥哥,就是前天给我铅笔的那个姓白的哥哥!”宝从躺着的床上抬起头,对着娘住的西间喊。“知道了知道了,睡吧宝!”娘说。宝不睡,仍然叫喊:“他会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得可好听!”娘提高声音又喊:“睡吧!”宝这才躺下来,睁大眼瞅着天花板。
鹤鸣看一山还在想心事,就替他拿掉书,说:“不早了,睡吧!”一山猛地坐了起来,说:“鹤鸣,你看出来没有,巧巧喜欢那个白挺松。”鹤鸣说:“你看出来了?”一山反问她:“你没看出来?”鹤鸣停了一下,说:“孩子是不错,个头不低,人也英俊,还有文化,也算对得住巧巧了吧!”一山说:“孩子是不错。但是你看出来没有,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没听巧巧夸耀,小小年纪,杀过几个日本鬼子了!”云鹤鸣笑了,说:“女孩子找婆家算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男的要是有本事,保不准他三妻四妾,争风吃醋,总有个气生。要是找个窝囊的呢,三脚跺不出个屁来,光窝囊也能把人窝囊死……”一山也笑了,说:“叫你说找个啥样的好呢?”鹤鸣略停了一下:“叫我说,宁找个生气的,不找个窝囊的。”一山侧了脸看着鹤鸣:“看来你是同意了?”“闺女是你的,主意得你拿!我不过是你个参谋罢了。”一山又摇摇头:“不是个省油灯!这俩人要是待在一块儿,非闹出点儿事不可!”鹤鸣说:“可是,你也管不住啊!儿大不由爷,棍大撅不折。
发现没有?”一山又点头:“是啊!自打她上次跳墙跑,我就知道坏了。人不大,胆长大了。这又去了一趟前线,眼瞅着她的同学开枪杀人,胆儿更大了。郭家都是胆小的人,我就想,咋出来个武武道道的女孩儿呢!”郭一山感慨着。“你也别发愁,俗话说,胆小没马骑。胆小不得将军做。孩子胆大些,敢于拿枪动杖,在这个年头也是被逼出来的。你想想,要是都不去拿枪,那日本鬼子不才厉害的吗?一山,儿孙自有儿孙福……”鹤鸣劝他。“我看这样,她要说婚事,咱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她要说跟着姓白的走,咱坚决不同意。现在是暑假,学校又不上课。她只要不离开家,就不会有啥事。中不中?”一山边想边说。“你就是个优柔寡断,该同意就同意,不该同意就不同意。睡吧,天不早了!”鹤鸣躺下来。一山想了想,自语着:“人一辈子该遇见多少烦心事!”叹一口气,也躺了下来。躺了一会儿,一山忽地又坐起来:“鹤鸣!”“睡吧,明天再说。”鹤鸣拉他。一山想了想,“哎”一声,又躺了下去。躺下去,他仍然睡不着。睡不着他也没动,闭了眼假寐。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巧巧也没有睡着。以前她也喜欢白挺松,但只是喜欢。一会儿不见他就感到空落,急于见到他。她才十五岁,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也不相信小说中描写得那么美好、那么崇高的爱情会这样轻易地降临在她的头上。她虽然开朗自信,但还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爱情”这个天国里的圣物。可是黄河滩里的这一场搏杀,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心,似乎也明白了白挺松的心。她爱上他了!贴心贴肉地爱上他了!当时不容她多想,现在躺在床上,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如果他们两人中间必须有一个牺牲,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前边。她感觉他比她重要。他咋想呢?从他拉她逃跑的情景看,他也爱巧巧。因为他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在身后。巧巧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不瞌睡。她坐起来,穿整齐衣裳,又抓起多日不用的木梳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拉开了屋门。巧巧住的是上房院里的西偏房,白挺松住的是头进院里的西偏房,她轻手轻脚地穿过爹娘住的二进院,来到白挺松住的西窗下,小声地学了两声猫叫。白挺松听见暗号,连忙开了屋门。巧巧风一样挤进去。
“巧巧,你咋不睡了?”“我想给你说说话。”“好吧,我也正想给你说呢!”白挺松指着床沿,“坐!”巧巧坐在床沿上:“挺松,下边我们咋办呢?”“你先在家住几天,调整一下。我明天就回城!”“我也走!”白挺松摇摇头。“为啥?”巧巧问,“我可以给你当助手!”“不。你在家多住几日,和你爹和解和解。你没看出来,你爹一直对我们有警惕。过几天我再来接你。”“不,我也要去。”巧巧有点儿撒娇。白挺松看着她:“共产党有许多工作,你还怕失业没活做!你是党员。郭巧巧同志,要听从指挥喽!”“好吧!”巧巧侧扬着脸,撒娇地看着他。白挺松也侧过脸,专注地看着她。巧巧忽然哭了。白挺松一时手足无措,他说:“巧巧,放心,我很快、就会来接你的……”巧巧的泪水流得更凶,她喃喃着:“我、我不想离开你……”
到了后半夜,一山躺不住了,就轻轻地下了床,拉开门到外边站着。夜色如水,深深浅浅的星光像水中的鱼嘴,似乎能听见一咂一咂的喋水声。夜晚多好!人生要都像这样安静的夜晚多好!如果能永远地这样站着,哪怕站上一百年,站成身后的这棵枣树也行!一山想着,忽然就有些感动,两颗泪水轻轻地滚落下…… 一山正站着,正想着站成一棵枣树,忽听见女儿细碎的脚步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以至于幻觉中都没有忘掉。他正奇怪,还以为真的又出现了幻觉,就看见女儿从前院的暗影中轻快地走来,穿过他面前的甬道走往她居住的后院。一山一愣,立即就猜出了女儿的行踪。他一下子醒了,忘记了自己是一棵树,不知觉地跟了几步。忽又感觉不妥,忙又悄悄地退回到枣树下。
云鹤鸣醒来不见了丈夫,伸手摸了摸,仍然没有。她坐起来,隔着窗户往外一瞄,正看见一山站在枣树下。她悄悄地下了床,看屋门没关,慢慢地走到门外,正想喊一山睡觉,忽见一山往前走去。她看丈夫行动诡秘,又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了巧巧熟悉的背影。云鹤鸣一惊,连忙退回到屋里,轻轻躺到床上,假装睡着。
郭一山气呼呼地回到屋里,又来来回回地走着,接连“咳”了几声。云鹤鸣假装被惊醒,坐起身来:“先生,睡吧,你干啥呢?”一山大声说:“明天,我要把他们全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