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拿着那一疙瘩白馍走过来,小弟看见,连忙伸出那只好手要。“大姐,大姐!”大弟弟鲇鱼也喊。大凤给大弟弟和二凤分发着食物。一家人都在吃东西。大凤站起来。大凤想往娘身边去,她忽然感觉身子轻了,轻得要飘起来,连忙伸手想抓住个东西,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大凤!大凤!”人们高喊着。
云鹤鸣跑过来,看着脸色惨白的大凤说:“快化点儿红糖水!”一个照顾病人的妇女连忙端着糖水走过来。鹤鸣接了,舀一调羹,往大凤嘴里一点儿一点儿的灌着。
大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大弟弟鲇鱼看见,连忙跑往爹娘跟前,大声喊着:“爹,娘,俺姐活过来了!俺大姐活过来了!”躺在外边的彩家老小,感动得一片呜咽。
花娘也过来了,禁不住大声议论:“饿坏的。这个滋味我知道!大凤,你光要饭,就没舍得吃一口?”“嗯。”大凤哭了。“唉,苦孩子啊!”花娘叹一声,也跟着流泪,“太懂事了!这闺女太懂事,太苦自己了。再咋着也得吃点儿呀,一家七口子全靠你做活呢!”“大凤啊,”云鹤鸣俯下身子,小声说,“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去要饭了,在家里帮着奶奶做事吧!”“那,他们——”大凤又哭了。“放心吧姑娘,都在家里吃!”鹤鸣安慰她。“我给先生磕头!”大凤挣扎着要起来,被鹤鸣强按在床上。“先生啊,您是俺一家的大恩人啊!”老彩在外边大声喊着,一家子的眼里都是泪水。
平乐镇东西大街路南的一间房子门口,贴上了大红的对联:
凄凄哀哀进来 逍逍遥遥出去
牙医的招幌也已经挂上,正好又刮东风,大大小小的牙齿便摇头晃脑的得意。十七岁的郭济财用毛笔写完最后一个字,“逍遥堂”便清晰地印在门楣之上。“哥,放不放?”有用一根高粱秆挑着一挂小火鞭,兴奋地喊。哥不理,退到路北边,和爹一起歪了头欣赏着。“还行,还行!”爹夸,“财的字还拿得出门去!”“放鞭吧!”财高声喊。八岁的有连忙用手里的香头点燃了高粱秆上的火鞭。
劈劈叭叭的鞭炮声把街上的眼睛都吸引过来了。看见又开了诊所,不少人跑来观看。“一方,有福啊!”有人给一方开玩笑。“,巧要饭哩!”一方也开玩笑“牙痛不痛?痛了让财给看看?”
打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不到半个时辰,五十多岁的囤大娘走进了逍遥堂。财拿根筷子把她的嘴撬开,又拿一根筷子捣了捣几个牙碴子,囤大娘啊啊着嫌疼。“火牙,得拔了!”财很自信。“一拔就不疼了?”囤大娘支吾着。“牙痛牙痛,没牙了它还上哪儿疼去?”一方在旁边敲着边鼓。“那好吧,”囤大娘捂着嘴,“疼得我直想哭,唉……”财毕竟学了七年,拿了钳子,镊子,又抹了点儿红药面面儿,一会儿工夫便拔下了一颗。“瞧瞧!”财用钳子夹着糟牙伸到病人面前。囤大娘此时正疼得哧哈嘴,哪有工夫看。“一个牙碴子!猛一看,牙都没了为啥还老疼呢?火牙!”财把糟牙往上举了举,表面上是对病人解释,其实是给爹批讲,“有的人上火烂嘴,有的人上火红鼻子,囤大娘您是一上火就牙痛。”病人点着头,表示赞成他的批讲。“这以后想疼也疼不成了!”“有道理,有道理!你猜我上了火啥样?光耳朵疼,轰轰轰轰,听着啥都可远。”爹显得比儿子还得意,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扭了脸停下,说,“这我就放心了。那,我走吧!”“嗯。”财应着,高兴地看爹往远处走,直到拐过弯去。
一方兴兴头头地回到家时,老婆郭崔氏正张罗午饭。一方大声问:“哎,咱还有几只公鸡?”“问公鸡干啥哩?”老婆停下手里的活。“财的诊所还中呢,刚开业,东头他囤大娘就来了,没费劲拔了颗牙,老家伙满意得直哼哼!”一方吹着。“牙疼她不哼哼!”老婆不买账,“问公鸡干啥?”“干啥!我想杀只鸡给孩子庆贺庆贺!”老婆想了想,说:“也中。说不定哪天日本鬼子来了咱还吃不成呢!你撒点儿粮食籽儿逮去吧!”“中。”郭一方应着抓了粮食粒儿,“咕咕咕咕”在院子里唤鸡。
孙满仓走进了逍遥堂。孙满仓六十来岁,大块头,方脸膛,看上去身体很是硬朗。脸疼肿了一边,看上去有点儿歪。老头儿一进门,一个劲儿地哧哈嘴。“财,大侄子,大伯我牙疼了半个月,哎呀,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命!你看看是咋了,要不就给我拔了算了……”可能有点儿感冒,嗓音也不清亮。半晌不到两桩生意,财很高兴:“坐吧大伯,我给您看看。”
老头儿坐下来。用手捂着脸,“一吸气儿就疼!咝,咝——疼得我头晕!”老头儿说着,连吸了两口。财又拿了那双筷子:“大伯,张嘴!”老头儿张开嘴。“再张!”老头儿的嘴又大了。财说:“大伯,得拔两牙呀!”“拔两牙?”老头儿皱着眉。财说:“你这两牙都坏了,你这几夜没有睡好吧?”“睡好?整夜都不眨眨眼!”财说:“拔了吧大伯。一拔包管你好!”“一拔就能睡觉了?”老头儿看着财。“当然能睡了。”财把筷子放进竹筒,“我保管你今夜一觉到明,醒都不醒!”老头儿乐了,说:“中中中,那就快拔,快拔吧!”财把老人安顿到一把椅子上坐好,手拿着拔牙钳走上前来。
老头儿使劲张大嘴。财说:“大伯,您不用紧张,不疼!”说着,往病牙上抹了点儿红药面儿。“我不是害怕,我是有点儿头晕……”“不要紧大伯,你还是紧张。一拔了保管你不晕!”老头儿靠在椅背上不动了。钳子叨住牙根,郭济财轻轻一拧,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完整地拔下。“大伯,你看,牙根都黑了!别动,还有一颗!”说着,又去叨牙。老头儿忽然一歪,扑通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来。“大伯,大伯!您不用紧张!”财大声喊。老头儿倒在地上,抖了几下,再也不动了。“大伯!满仓大伯!”财急了,使劲喊他。老头儿慢慢伸直了身子。一股鲜血从嘴里流出来。“大伯,大伯您咋了?”财使劲扶他两把,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支摊。财吓坏了。他猛地站起来,伸头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哎呀!”他惊叫一声,关了门就往家里跑。
郭一方正给鸡拔毛,老婆把一个小筐子放在丈夫脚下,说:“鸡毛别扔,留着勒风箱。”郭一方把鸡毛放入小筐里。“咋做啊?”老婆问。“炖。炖的鸡味鲜!”一方说。“那我去烧水了。”老婆说着扭身走进厨房。“去吧!我这一会儿就完了。”郭一方一脸笑意。
“爹,爹!”郭济财跑进院子,“不好了,不好了爹!”郭一方一惊,猛地站起来:“咋了?”财带了哭腔:“南街的孙满仓死了!”“啊。”郭一方又蹲下来,慢慢地择起鸡毛来。“孙满仓死了!爹!”财紧张得直打牙。“他死他死呗,碍咱啥事了!”爹有点儿不耐烦。“哎呀爹!”财哭了,“我给他拔牙,牙掉了,他死了!”“啊!”郭一方猛地站起来,“在哪儿?”“诊所……”郭济财哭出了声音。
爷俩连忙往外跑。“站住!”郭崔氏一声高喊。父子俩停住脚。“拔个牙咋能死人?是不是孙满仓想讹钱哩呀?”“讹钱?”郭一方想了想,“讹钱他也不能用死来讹呀,他死了,讹了钱给别人,那他讹钱还有啥用啊!”“那……”老婆一时没接上话。“爹,你快去看吧!”财乱了方寸。“我也去!”郭崔氏说着,三个人一起往外跑去。
郭家大门外走过来四个人,一人牵驴,一人骑驴,另两人在后边跟着,一律的短打装扮。除牵驴的外,其他三人都戴着大檐草帽。来到门前,戴草帽的两人上前把驴上的人架扛下来。然后架起他,慢慢地走进益元堂。两人把病人扶坐在凳子上。其中一人大喊:“郭先生,郭先生!”
郭一山正在东厢房里给老彩换药,听见喊声,隔着屋门望出去。门楼下,病人去掉头上的草帽:赵富宾!此时的赵富宾三十一岁,正值盛年,英气逼人。一山一愣,连忙走出来:“啊!赵先生!”“郭先生一向可好?”赵富宾伸出手。一山伸手握住:“赵先生,几年没见了……泡茶!”“哎。”砖头应着往外跑。“喊鹤鸣!”一山又喊。“嗯。”砖头又应。
赵富宾扭伤了脚,幸好不重,一山搭手一摸就笑了,说:“赵先生,保你立即走路!”说过,拿块布垫了手,抓住一拉又一托,从碗里挖了点儿药涂上,揉了一会儿,说:“走吧,客房里喝茶去!”赵富宾站起来,跟着一山就往后走。众人看了,齐叹神奇!
郭一山和赵富宾分宾主坐下。鹤鸣坐在丈夫旁边。赵富宾的背后站着那个牵驴的小伙子。赵富宾啜了口茶,说:“郭先生,日本鬼子妄想灭我中华,他要速战速决,我们根据毛主席的策略,采用了两种方法,一是正面抵抗,坚决反击。郭先生知道吗?几天前,我八路军一一五师在山西平型关设伏,歼灭了日寇坂垣师团三千多人,烧毁汽车一百多辆。狠狠打击了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哎呀太好了!平乐镇上很少能看到报纸……”一山遗憾地。“要不,我们也订一份?”鹤鸣说。“乡村里,订了也不一定能看上!”一山叹。
“另一种策略,那就是到日寇的侧面、后面,采用游击战,麻雀战,骚扰敌人,使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走不好路,坚决地拖住日寇,咬住日寇,在持久战中打败他们。”赵富宾笑一笑,露出腰里的手枪柄,“这就是富宾正做的工作,也是这次扭伤脚的原因!”“赵先生就是昨天晚上伏击鬼子时,扭住的脚。”一山给云鹤鸣解释过,扭头又说,“几年不见,赵先生的事情越做越大了!”“郭先生,您不知道吧,他现在是我们游击队的司令!”站在赵富宾身后的队员说。“啊!太好了!”一山由衷地赞叹,“这个兄弟,好面熟?”“狗子嘛!韩二狗!”赵富宾说。“哎哟,瞧我这眼!”一山说着,忙给狗子端茶。云鹤鸣也忙让座。狗子接了茶水,端着,却不敢入座,仍站在司令后头。
“说起司令,那个尤瞎子是咋死的?”鹤鸣禁不住问。赵富宾说:“啊,他是被部下打死的。我是受组织的委托到他那里开展工作的,他匪性不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我们给收拾了。”“罪有应得。尤瞎子那真是罪有应得!”一山说。
“赵先生,太太和孩子好吗?”鹤鸣小声问。赵富宾忽然黯下神来。狗子看看赵富宾,又看看云鹤鸣,说:“七天前,鬼子攻占孟津,用机枪扫射老百姓,赵太太和孩子……”狗子说着,流下泪来。赵富宾也哭了。大家一时无语。稍顷,云鹤鸣拭了拭眼睛,轻声劝道:“赵先生,您要节哀。古人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赵富宾禁不住在桌上擂了一下,“不消灭小鬼子,富宾誓不为人!”
一山岔开话题:“鹤鸣,你去收拾一下房子,让赵先生在咱家养几天,我们也好说说心里话。”“中中,”云鹤鸣站起身,“赵先生啊,自从那年那件事过来,一山就经常念叨你,一直说要谢你……”“别说了别说了,让先生受那么大的委屈,真是赵某的罪过!惭愧,惭愧得很!”赵富宾真诚地说。“你快去吧!”一山说鹤鸣。“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赵富宾坚决阻住,“郭先生您不知道,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队伍!”“是吗?”一山看着赵富宾。“战争时期,瞬息万变,作为指挥员,我能离开吗?”赵富宾说着站起来。
“那,好吧!”一山犹豫了一下,说,“你最好要歇两天,我再给你点儿药,每天晚上洗了脚,用药揉揉!”“谢谢,谢谢郭先生,以后我会经常打扰的!”赵富宾拱拱手,喊,“牵驴!”“这么急?”云鹤鸣说。“嗯。”赵富宾给鹤鸣点了点头。外边的小伙子连忙牵过驴来。“郭先生,云先生,再见!”赵富宾向二人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