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笨!”老头儿说到这儿,露出一丝笑意。“笨?”砖头显然不明白爷的话。老头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想,他们这些年来吃亏,吃亏在哪儿?不就是吃在一个笨上吗?”砖头认真地看着爷。老头儿继续说:“郭家不知道借力。这就像打麻将,光自摸,弄那十三不沾。赢倒是也能赢,可赢得不容易!像那个刘仙堂,满脑门子就是害郭家。”“同行是冤家嘛!”砖头说。“屁!你也不是个聪明人!他们哪是冤家呀,仇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人!”老头儿看一眼孙子,“我敢说,这次的炸弹必是刘仙堂放的,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你能确定?”砖头说。
“决不会差!郭家只要出人为事故,你只管猜刘家就行了!郭家的笨,就表现在这儿。你想想,早年土匪绑郭一山,刘家花钱要买他的人头。刘家有几个钱,腿弯里的汗,一伸就干了,能是郭家的对手!这次,郭家就差挂司令部的牌子了,外边有军队放哨,门口有士兵站岗,司令部也不过如此罢了。可刘仙堂敢放炸弹!这不叫胆大知道不知道?这叫疯了!多好的机会,郭家硬是给他放跑了!说是没有证据!要啥证据?刘仙堂耍赖那叫小赖,炸所房子而已,郭一山耍赖那就是大赖了,歪歪嘴儿,杀他的头,灭他的门!太笨了!真是太笨了!一百个理由也能找,却一个理由也找不出!你说笨不笨?”
“你说得一点儿不差!爷,我看郭家就差你这个军师了!”砖头由衷地赞叹。“你以为爷一辈子就是个赌钱吗?赌钱那就像打仗,权谋机诈全在心里边装着呢!你爷也胜过几仗呀,可惜力量不够,兵不多将不广啊!就像戏文上说的,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老头儿停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啥砖头,让我给郭家当回军师?唉!”老头儿摇了摇头,“郭家没这个福啊!你想想,郭家要请我当军师,刘仙堂他还有过头吗?我会让郭家如虎添翼!古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就是郭家难求的那一将啊!”砖头忽然笑了。爷说:“你笑啥?不相信吗?”砖头忙止住笑:“我敢不相信!他没那个福!”老头儿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砖头看爷累了,就想悄悄地溜走,刚要转身,爷又睁开眼了,说:“砖头,你坐那儿,我想把话都给你说了。咱时家没一个管事的人,你好好学着点儿,将来……唉!”砖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爷的宏论:“最笨的是你姑!一辈子恨我,说我赌钱把她输给了马家!你想想砖头,那时候咱家有啥?啥都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把她输了,说实话,那是成全她哩!就说她来郭家吧,要不是我输了一场,她能来得了郭家!就这,还生我的气哩!你回去问问她,叫她离开郭家她干不干?绝不干!她所以能来到郭家,说到底,那也是我造成的、我成全的对不对?人得知道感恩!一辈子恨我,啥道理?”老头儿气哼哼地。
砖头一脸惊讶,他第一次听他爷这样解释。
“就说这次我受伤吧,她一次不来看!走到门口都是低着头!你再伺侯得好,那你也代表郭家,不代表她!换个角度说,人家二家旁人还这样尽心尽意地待我呢,你这闺女就恁下得去?有良心没有?你回去给她说,我临走时,非得再闹她一场不可!儿是冤家女是仇,我不想解这个疙瘩了!”砖头急了,说:“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俺姑虽然没来看你,可她天天心里都有你。”“我不对?我有不对的吗?”砖头壮了壮胆:“当然了!你想,你天天吃的,不是她做的?你发烧的时候,药全是她熬的。我伺候你,咋就不能代表她?她是郭家的上支哩!她要说撵你走,你能留得下?按你的理,你输给马三赖家那一场,把俺姑抵上,是成全了俺姑,绕了恁大个弯子我才明白。那俺姑整天给你做吃做喝,我整天给你端吃端喝,一点儿弯子不绕,那你咋就不明白呢?”
“哎,还真是个理儿!”老头儿大睁两眼,一副要吵架的样子,“砖头,你说得再能,我知道她恨着我哩!她恨我给郭家打官司,还是两场官司,让她丢人了,没面子了,在郭家直不起腰了是不是?嗨嗨,你告诉她,我好了,还要给她打第三场官司哩!第一场官司,是我要她回去,她不回。我输了;第二场官司,我告她不孝,她不敢出庭,去了个云鹤鸣,杨县长个糊涂盆张冠李戴想抓我的赌罪,我又输了。郭家打赢了可郭家为啥还给你爹二十块大洋呢你知道吗?”“不是让俺爹收拾房子的嘛!”老头儿叹一口气,说:“傻子!那是安慰我的!好处上讲,给我送碗饭;坏处上说,是怕我再闹。恁爷不傻,恁爷清楚得很!我承情。我承郭家的情,不承你姑的情!所以第三场官司,我要告她虐待。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前两次我输,下一次,我一准得赢。这就像打麻将,该我自摸了……”
晚上是讲课的时间。鹤鸣让巧巧背着宝到上房,让奶奶看一会儿。巧巧说,她自己会哄弟弟。爹说,一会儿上课呢,宝影响娘。巧巧应着,背弟弟走了。今晚讲的是《 黄帝内经·宝命全形论 》一山边读边讲:
“宇宙万物,人为至贵。天地之气生,四时之序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有疾病生,无不了情……”
巧巧正带着宝在奶奶的床上玩儿。她手里举着一节骨头,用老师的口气给弟弟大声讲着:“这是啥知道吗?骨头。这一节呢,也是骨头。骨头是不能折的。骨头要是折了怎么办?怎么办呢弟弟?就得用咱家的接骨丹……”宝伸了手去抓,巧巧不让:“老实,老实弟弟,哪有学生抢老师东西的!”宝不听,仍然去抓。
花娘困了,坐在椅子上栽嘴儿。砖头走进来:“姑,您困了,上床睡吧!”花娘一惊醒过来:“啊,砖头啊,坐吧!”砖头坐下来,禁不住出了一口长气。花娘警惕地看着他,立即不瞌睡了。
砖头把头扭向床上,看两个孩子嬉闹。“有事儿?”姑问。“也没啥大事。”砖头漫应。花娘看着他,问:“是不是你爷的事?”“姑,你不问我我是不敢说的,为啥呢?怕您老生气。唉!”砖头有点儿卖关子。花娘说:“说吧,我不生气。”砖头说:“我让俺爷走,他说他不走。”花娘说:“不走他在这儿干啥?还告状?”“哎呀姑,您真是把他看透了!他说,他要告第三次状,他要告你虐待!”“别说了砖头,我头疼!”花娘一下子抱住了头。“唉,不是我说您爷儿俩,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完全把对方看透完了……”砖头继续说。“别说了!”花娘高声喊。砖头不吭声了。
宝被巧巧逗得咯咯地笑,忽然笑倒在床上。巧巧连忙扶起他来。被扶起来的宝还是咯咯地笑着。
“告吧,告吧!有本事你就告!头一场你挨了打,第二场你挨了骂,第三场你连打带骂都得挨!你算个啥人呢?一辈子干坏事,没干过好事!虎毒不食子,你干的全是食子的事!你先害妻子,后害孩子,一次害不死,你害她二次、三次!恶魔呀——”花娘喊一声,忽然倒在地上。
“人生于地,悬命于天。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一山正讲着,砖头跑过来:“先生,先生快快,俺姑又犯病了!”一山放下书,和鹤鸣立即跑出去。
必须让时老头儿走了,他要再不走,花娘就非出大事不可。花娘需要静养,需要安神,再不能承受巨大的心理负担了!一山给鹤鸣商量,鹤鸣说你别操这个心了,我来办吧!这是个棘手的事情,虽然时老头儿已经基本好了,可以自己走动了,可他要真的不走,非住闺女家不行,谁也不好硬撵他。云鹤鸣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她喊来砖头,说:“砖头啊,先生说,你爷爷已经全好,可以走了。”“啊啊。”砖头低着头。“走时候带一些熏洗的药,经常让他洗一洗,年纪大了,恢复得慢。”云鹤鸣把怀里抱着的一包东西交给砖头,“这是郭先生的两件衣裳,不算太旧,让你爷穿吧!”“这——”砖头不接。鹤鸣说:“拿着吧!反正先生穿不着了。”砖头忽然皱起眉头,“那嫂子,咋给俺爷说呢?他要是不走咋办呢?”砖头说的是实话。把姑吓病,他心里一直有压力,也想让爷走,可他又害怕爷不听他的。鹤鸣说:“你就说,是你爹捎信儿让他回去的。”砖头一听,眉头皱得更紧:“我爹?我爹怕他怕得不行,他才不信呢!”鹤鸣说:“你爷爷在这儿,就像一朵乌云罩在你姑头上。
你姑老犯心里疼,再不走,就有生命危险……”砖头说:“他要不走呢?他要喊闺女不养他,虐待他,咋办?”砖头的身子来回摇晃,显示着他的焦躁。鹤鸣说:“不是马上要过端午节了吗?”砖头想了想,说:“后天吧!”鹤鸣说:“端午节不是你爷的生日吗?”“可不就是,我都忘了!生日咋着?谁搭理他呀!”云鹤鸣继续着自己的话意:“你姑给我说过多次,说你爷是端午生日,五月初五,又是辰时生的,犯了杨公忌,上妨父母,下妨子女。所以爹娘死得早,儿女不得安……”“我爹也这样说,说他犯的杨公忌。”砖头忽发奇想,“那该咋办?能破破吗?”鹤鸣笑了:“我不是说破杨公忌的。
我是说,端午节是他七十岁生日,我给你备两份厚礼,你拿着,一份给你爷,过生儿祝寿;一份给你爹,过节做礼。过生儿,过节,都要在自己家里不是,你就可以请他回去了,要找一个让他没法辩驳的理由嘛!”“这是个好主意!可我一见他就烦,啥主意也不想浪费给他!哎,那我去吧!”砖头转身要走,云鹤鸣忽然喊住他:“停停,把衣裳给我!”砖头一愣:“为啥?”鹤鸣说:“啥也不为,就是现在不能给他。你想想,他看见了,又该生你姑的气,不闹也要闹了。”“嗯,有理!”砖头把衣服递给云鹤鸣,转身就走。边走边嘟哝,“你说啥事,给他看好病了,倒害怕起他来了!要知道这,不给他治不算了!也不怕他闹了!”
砖头虽然有了借口,但还是丝毫没有把握。爷的脾气他知道,阴阳怪气的,谁知道他是咋想的呢!为了姑的身体,也为了他一时高兴让姑大病一场的内疚,他必须给爷商量。砖头到门口的笸箩里捡了一封果子,喊一声“爷!”时老头儿落落寡合地坐着,漠然地看了看孙子。
砖头蹲在爷对面,拆了果封,捏一个糖角递给爷。爷吃着,脸上渐渐地有了受用的表情。砖头看爷的脸色好了,就用商量的口气小声说:“爷,你马上要过七十大寿了!”“是吗?”时老头儿惊讶地看着孙子。“可不就是?后天嘛!”砖头故意把时间又重复一下,“今天初三,明天初四,后天就是端午了嘛!”老头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砖头又捏了一个递给爷:“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您一辈子不容易啊!我想给您祝祝寿,特意备了一份礼品。端午节嘛,我也给我爹备了一份礼。明天呢,我想请你——”“回家?”老头儿看着砖头。“嗯。”砖头很有信心地点了点头。老头儿恼了:“撵我了是不是?撵我了是不是!谁的主意?你的?你姑的?还是郭家的?”“我今年都十八了,当然是我的主意。”砖头有点儿烦。“你小子也长心眼了?”时老头看着远处的天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要是你姑的主意,说明他怕我给她闹,想哄走我。不过,你姑是个直肠子,她不会拐弯,想这么深;要是郭家的主意,说明他给我脸面。不过,郭家咋能知道我的生日呢?要是你小子的主意,说明——”老头儿看孙子一眼。砖头也定定地看着他。老头儿说:“说明咱时家将来还有兴旺的一天!”“为啥?”砖头高兴了。“为啥?这是两全其美的主意呀!备了礼过节、祝寿,我可以体面的走了!砖头,难道咱们时家也要出一个能说会道的苏秦不成?我为啥就没看出来呢?你说吧,你说啥时候回家吧?”老头儿说过,深叹了一口气,“我两年没回去了,虽然你爹不喜欢我,我还是要回去。砖头啊,爷想家了!”
砖头高兴起来。他很快就备了辆平推车,又抱来一条被子,叠好铺上让爷坐。两份礼品挂一个车把上,另一个车把上挂的是包好的药物。“爷,走吧!”砖头把车襻搭上脖子,“坐好啊爷!”老头儿点了个头。砖头架起车子就要走。云鹤鸣忽然出现在空旷的大门口,高喊一声:“砖头!”砖头停下来。云鹤鸣大步走到车前,把一份用大红纸缚着的礼品和一包衣物放在车上。老头儿一惊,瞪大眼看着鹤鸣。云鹤鸣笑了笑。老头儿终于明白眼前的事情,忽然欠起身子,大声说:“云先生,我、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
云鹤鸣笑微微地说:“时老先生,您不是我的病人了,可您是我治好了的病人!我是你的晚辈,在您老人家七十岁大寿的时候,晚辈给您备了份礼,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生日幸福!”“云先生!云先生——”老头儿轻喊一声,泪水忽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