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川正训练他的狗,他拿着麻花,把狗一只只安顿在路边,排成一队,然后,装模作样地站直身子,猛喊一声:“报数!”狗们轰的全吓蹿了。一川很不高兴,高声骂着:“傻瓜!”正在门外锻炼的病人们便个个笑倒。警卫班来了一个月,一川就学会了这一招儿:报数!有时候病人来多了,他也会站在旁边大喊:报数报数!
巧巧把宝推来了,宝五个月,坐在小摇车里,会咯咯地笑了。巧巧哄弟弟玩儿,巧巧说:“宝,我给你破个字谜,‘高家的头,李家的脚,陈家的耳朵翻按着。’这是个啥字?”宝不理,耍着手里的小棒槌儿,“啊啊”个不停。“不知道吧,就是姓郭的郭。就是郭济远的郭。郭济远,站起来!”她喊着,一把拉起弟弟,“记住,以后老师啥时候点你的名,你就必须站起来,喊‘有’。这是礼貌知道吗?现在练习:郭济远!”宝咯咯地笑了。“忘了吧?第一次不算。第二次再不答应,老师就要批评了!注意,”巧巧把弟弟扶起来,“郭、济、远!”宝又笑。“巧巧,巧巧我来!”一川看明白了,他跑到巧巧身边,热情洋溢,“你喊吧!”巧巧看他一眼,故意大声喊:“郭济远!”“到!”一川挺着胸,很响地回答。花娘着菜篮儿过来,忍不住笑了,说:“一川,乱了辈了!宝该喊你叔呢!”人们又笑。时老头儿不笑,阴阴地站在旁边,看着花娘。花娘看见他,马上就不笑了。运砖的军车鸣着笛开过来,破坏了一川刚学的游戏,“傻瓜!”一川瞪起羊眼,跟着巧巧找地方继续游戏去了。
花娘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爹的那两眼。那是咋看人的?她使劲想都想不明白。看别人的时候花娘不注意,看她的时候她可有感觉。爹总是勾着头歪了脸看她,勾了头看人是眼白上翻,再歪了脸呢,那眼神就显得极其阴鸷,极其恐惧。说实话,花娘并不完全是害怕,她是厌烦甚至可说是恶心!快七十的人了,咋就不能解一点儿人意、积一点儿阴德呢?也是多年的折磨,花娘特别烦他,别说见面,就是提起来都烦。没烧房时老头儿在东屋,进来出去的把脸扭向西边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迁就了,就像鹤鸣说的他是个病人。现在没房了,出来进去的必须见面。
见面就够难的了,他还勾着个头歪着个脸,你说还让人过不让?死老头子啊,你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你咋就不知道恁闺女的病却一天一天地重了呢?花娘决定反击,她知道鹤鸣晚上有时间,就在晚上去找她商量。刚走到窗外,正听见砖头给鹤鸣报账,就停住了。账报完了,就听见云鹤鸣嘱咐砖头:“砖头,你爷的腿已经好了,以后你要多搀他走走路。他恁大年纪,能长这样快真不容易!”“嗯。”砖头应。云鹤鸣又说:“病人拿恁多果子,你看哪一种好些,给他扯一封让他吃。恁姑受了他一辈子气了,她当然不愿意管他,你不能那样,孬好是你爷哩……”砖头咕哝着:“我姑还说让他走哩,你待他好了他才不走哩!”“他不走让他住这儿,咱家哪天没病人吃饭?多添一碗水就是了!”云鹤鸣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疼他他能不知道?你记住,他是你爷!”“中。”砖头又应。
“中啥?不中!”花娘终于忍不住了,她大步走进屋子,说:“鹤鸣,郭家欠他吗?他摔折腿了,他是病人,咱是先生,我依了你,给他看病。现在他好了,为啥他还住在郭家?他不是病人了,郭家就不该再管他了。砖头,我是你姑哩,在这个事儿上,你得听我的。再等两天,差不多了,你用个小车推他回家。”“回家?”砖头皱起眉头,“俺爹才烦他哩!”花娘急了:“你爹烦他?郭家就喜欢他!他告了郭家一辈子,父子两代跟着他打官司丢人,有哪一家是这样的,救了他的闺女他还告人家?你姑夫说过一句话,这叫恩将仇报。他就是恩将仇报!你姑要是卖给了马家,他敢去闹吗?人家不把他的腿打折三回!他是看郭家忠厚,欺负咱哩!你记住砖头,你爹再烦他,再怕他,但那是他家,先让他回去再说!”
砖头看着云鹤鸣。花娘也看着云鹤鸣:“鹤鸣,我来郭家几十年,刷锅燎灶,做吃做喝,伺候老小,我都情愿。我干的就是这活。我就会干这些活。我该干,该伺候。可是,逼死俺娘、把闺女输给马三赖、又天天想把闺女弄回去再卖一次,弄不走不能再卖就告状的那个人我不想伺候!他来这儿有两月零三天了,我伺候他两月零三天。我天天从门口过,过一回就得鼓半天勇气,我不想从那儿过!这是我家,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可是到了今天,到我老了的时候却不敢过、不想过了,我为啥该这样?这是我家呀!再说一遍,他现在不是病人了,他没病了,他该走了!该叫这家的主人歇歇了!你要是再叫他在这儿,说心里话鹤鸣,我感觉你就是给我过不去哩!”花娘说到这儿忽然哭起来。
“中,花娘,叫他走!他好了,咱放心了,应该叫他走!你先坐。”云鹤鸣转过头看着砖头,“砖头,再等几天,等先生说可以走了,你就把他先接走。”
“没病不准再来。”花娘擦擦泪。
郭一山扯着巧巧走进来,巧巧扯腔扯调地唱着歌。看见花娘哭,一山有些纳闷。“一山,砖头他爷现在啥样了?”花娘问。“快好了快好了。哎,花娘,你今天……”一山脱下长衫。“我想撵他走!”花娘说。“他哪儿又惹着你了?”一山看看花娘,又看看鹤鸣。“他没有惹着我。我就是不想让他在咱家!”花娘说过,又嘱咐砖头,“砖头,你啥时候伺候他,或者叫他吃果子吃糖吃金子银子,有一条你记住,别打我的旗号,别说这是俺姑叫我干啥干啥哩,我这一辈子不打算认他……”
巧巧看见睡着的宝流了口水,连忙趴在弟弟身边,一边用手帕给他擦,一边小声地唱歌羞他:
口水大王,口水大长。
口水不卖,口水换糖。
口水口水,越长越长……
宝醒了,扯着嗓子哭。鹤鸣连忙抱起他来。
“砖头,你记住没?”花娘看着砖头。“记住了记住了!”砖头使劲点头。
程司令派何参谋来请一山夫妇,雪佛莱在弯弯曲曲的程府里拐了几个弯,停在一个飞檐挑角的房子门前,勤务兵上前开了车门,穿着蓝竹布长衫的郭一山和身着枣红绣花旗袍的云鹤鸣从车里下来,早已站等的程司令和程太太马上迎了上去。四个人寒暄着,走进室内。
宽大的沙发旁,是一长一短两个茶几,四个人坐下。雅倩端着茶水走过来。“雅倩!”云鹤鸣站起来,接过雅倩手中的茶,随后拉住她的手,“好我的乖乖,真的好了?”
“你瞧!”雅倩说着,轻轻地跳了两跳。“还是孩子好得快,两个多月就没事了!”云鹤鸣说着,拉雅倩坐在自己身边。
“阿姨!”雅茜拄一个拐杖也出来了。云鹤鸣复又站起,拉起雅茜坐在自己另一边,“药还有吗?”雅茜摇摇头。“再吃几天吧!一会儿让先生给你开!”云鹤鸣一手拉着雅倩,一手拉着雅茜。“两个孩子老念叨你,说你很疼她们!她们还想巧巧,想你们那个小家伙!”程太太笑着说。“就是,阿姨应该把小弟弟带过来!”两个女孩儿都喊。“只要你们不怕他吵,下一次我一定给你们带过来!”云鹤鸣高兴地说。
何参谋大步走进屋来。程司令抬起头:“事情弄得怎么样了?你给两位先生报告一下。”“是这样两位先生,我请教了盖房的师傅,说是万砖万瓦可盖三间瓦屋,咱那益元堂,我一共准备了五间的材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物品一应俱全!”何参谋站着报告。“坐吧何参谋!”程太太说,“这个事一定要办好,不然就对不起先生了!”何参谋坐下来,屁股挂住椅角,身子前倾着。“哎,这是个政治任务,做得越好,对敌人的打击就越大!”程司令说。何参谋复又站起:“司令,太太,您请放心,我亲自去监工,保证让你们一看见就高兴,让敌人一看见就难受!”“坐下坐下,你坐下说!”程太太高兴了。云鹤鸣笑着说:“能看病就行了,盖那么好干啥呀!”何参谋笑了:“您没听见司令的话,这是打击敌人的需要!”
趁大人说话的时候,两个姑娘进里间端出来一个盛饼干的铁皮盒子,里边塞满了用纸折叠的玩具:小裤,小坎,小壶,大头娃娃……说是送给宝和巧巧的。程太太笑着说:“我说两人叠的啥,天天是忙的,原来是送的礼品呀!”众人大笑。“还有呢!”两个姑娘喊着,又走回自己的房间。
何参谋一脸讨好地看着程司令和程太太:“司令,我还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出来听听!”程太太说。何参谋先笑了笑,然后做出郑重其事的表情:“雅茜和雅倩请先生治疗了两三个月,对郭家很有感情,郭先生和郭太太呢,对两个孩子关心备至,情同父母,我看,是不是让两个孩子认到两位先生膝下……”
程司令双手一击,高声说:“何参谋真是我肚里的虫!我批准了!”“好好好好。”程太太也笑了,“郭先生,云先生,就让孩子多两疼她们的人,做你们的干女儿吧!我喊她们!”程太太扭脸儿就要喊,被云鹤鸣伸手拉住:“程司令,程太太,不是我和一山推辞,实话讲,是我们不配!程司令是一方诸侯,出将入相的人物,程太太将来也是一准受封。两个女孩儿聪明娴雅,我们常说千金小姐,雅茜雅倩才是千金小姐,说别人那都是奉承!富贵人家,英雄门第,我们小户人家岂敢高攀!”“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程某虽然毕业于黄埔军校,当了城防司令,但也是农家子弟,小民百姓……”程司令大大咧咧。“可不是嘛!结婚后我跟他回老家,可笑死了,油瓶子不刷刷都舍不得扔……”程太太笑着说。“哎哎,行了行了!”程司令不好意思了,“别光捡寒碜的说行不行?”“哈……”大家都笑了。
“雅茜,雅倩!”程太太喊。“哎——”两个孩子唱歌似地应。
“哎哎别慌,认干爸干妈那是有规矩的!”程司令大声说,“何参谋,你一总操办,我要赏你的!”
时老头儿又在练习走路。他瞟一眼大门口,正看见砖头从里边走出来。时老头儿马上装做啥也没看见的样子,又低了头,专心致志地走起路来。
砖头走到礼品笸箩处,低下头挑了一封好些的果子,弯腰拿了,喜气洋洋地走到爷跟前,高兴地喊了一声:“爷!”时老头儿停住脚,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扭过脸来。“爷,给你,吃吧!”砖头送过来。老头儿不接。砖头说:“拿着呗!”老头儿仍不接。砖头不兴奋了,软软地把手缩回。
“谁让你拿的?”老头儿声音低缓。“我想拿的。”砖头又笑了,装出自信的样子。老头儿摇了摇头。“真的!”砖头努力表白。老头儿又摇了摇头。砖头不笑了。
老头儿看一眼孙子:“告诉我,谁让你拿的?”砖头不说话。老头儿又恢复了勾头歪脸的看人姿势,死死地盯着他。砖头把头扭向一边,轻轻地说:“云先生。”“嗯。”老头儿伸出手。砖头一时没明白爷的意思,他看爷伸出手,自己的手还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这才把手伸给爷。爷接过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吃。这是药,是先生给病人开的药!”说着,猛地扯开,拿起里边的果子贪婪地吃起来。
老头儿坐着吃完了果子,他抹了抹嘴,命令砖头:“去,给我端碗茶来!”“哎,”砖头应着连忙去了。老头儿喝完茶,抬头看了看天,说:“砖头,我问你个事。”砖头紧张地看着他。“你到郭家四五年了,你说,郭家人好不好?”
砖头看着爷。老头儿仍看着天:“你说实话。”砖头说:“好。”“哪儿好?”砖头想了想:“郭家厚道。”老头儿停一下,才“嗯”了一声:“还有没有?”砖头说:“郭家医道好。待人不刻薄,没架子。”“那还是厚道。”老头儿截断孙子的话,“有哪儿不好没有?”“哪儿不好?”砖头皱起眉头,“我想不起来。”老头儿说:“再想想!”砖头皱起眉头使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