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酸气寒治小便不利水肿胀满
—— 《 本草蒙筌 》
放走刘仙堂夫妇,使郭一方感到十分意外。何参谋在里边审刘仙堂的时候,郭一方在外边就给郭姓父老们批讲了他的见解:“我不猜二人,只猜刘仙堂!几年前大哥叫土匪绑走就是他的事。依着我,当时就让官府给他抓走了,大嫂不愿意。怕他!咋样,又来了不是!这一回,要是再让他,我郭一方决不愿意!这不是欺负的他郭一山自己,是欺负咱平乐所有的郭姓人家,是欺负咱郭家无人!”可是今天,程司令竟然把刘仙堂夫妇放了!郭一山云鹤鸣能的不行,竟不敢阻止他程司令的愚蠢决定!郭一方来到二门找郭二先生,他老人家现在是郭家的老上支了,尽管他一辈子没管过多少事,现在还真是越不了他。郭二先生也不高兴,他也认为这场事是刘仙堂弄的,只是暂时没找到证据罢了!一个村对门视户地住着,谁还不知道谁是啥人!一撅尾巴就知道他屙啥屎!所以一方一来找,二先生马上就穿了衣服,拄着拐棍儿去了长门。
郭一山和云鹤鸣也认为是刘仙堂干的,平地起怪风,是因为有妖怪作祟。在平乐这个弹丸之地,能作祟的就只有刘仙堂一人!程司令不这样看,程司令认为是敌人的蓄意破坏,是目的明确、计划周密的一次暗杀行动,是针对国民革命军首脑的一场军事阴谋,意在打击国军的士气,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他认为,刘仙堂可以造出土炸药、土炸弹,可他造不来定时器。没有定时器,就造不成定时炸弹。他是在摔伤四十分钟之后才爆炸的。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乡民,他靠什么制造定时器?可是,他也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既然敌人要暗杀他,为什么不用烈性炸药却选择了威力不大的黑色炸药?他自圆其说的解释是,可能敌人知道他要来时时间已经很紧,找不来烈性炸药。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相信刘仙堂会制造定时器!
定时器!这个高深莫测的概念,把所有人的思考全限制了。人们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白天黑夜,早上、晚上、上午、下午、半晌、半后晌、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哪知道“四十分钟”是什么概念?并且准确地让炸弹在“四十分钟后”爆炸!就在程司令“认为”之后,云鹤鸣还是说了她的判断,她说,我总感觉是刘仙堂。刘仙堂能造来炸药,难道就不能想出别的办法造一个啥、啥定时器?不过,一说到“定时器”,云鹤鸣就感觉不那么理直气壮了。程司令想了想说,要不然,先给他抓起来?郭一山不同意:就这样他还喊着是官报私仇、挟私报复呢!程司令很果断,他说,这样吧,你们操着心,什么时候发现了线索,我们就什么时候抓他!裤腰上的虱子,啥时候想抓啥时候抓!云鹤鸣说,那就暂时放他一马。好在也没伤住人!
程太太听了半天,终于轮到说话的机会了:“老程,我们不能光说敌人的破坏,我们还得说说给郭先生家怎么样赔偿!”程司令挥着拳头:“这个,司令部已经决定:敌人烧毁了我们一座草房,熏黑了我们一所院落,我们就要盖起来一座瓦房,美化起这所院落。这样才是对敌人阴谋的打击!我们一定要让敌人感到,我们的力量如山,意志如钢!”一山说:“程司令,不必了吧!”云鹤鸣也说:“房子的事,司令您就别操心了。家里有麦草,房顶一,几天的工夫,还是好房子,不耽误先生看病!至于院落,刷点儿白灰就行了。”程司令挥手打断他们:“盖房是我们的事。美化是我们的事。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活动!眼下形势太紧,改日我专门请二位去府上做客!小女在这里看病疗伤,备受照顾,我和太太非常感谢!”
程司令们一走,郭一方和郭二先生就来了。还没坐稳,郭一方就对着郭一山夫妇发起了脾气:“大哥,就这就让程司令们走了?刘仙堂不枪毙决不能让他们走!炸弹就是他造的!爆炸就是他弄的!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就是他刘仙堂!没有证据,啥叫证据?当兵的架着给他送到家里了还不是证据?还要啥样的证据才算证据?”郭二先生也说:“一山啊,这个刘仙堂决不是个好东西!放他走真是便宜他了!迟早咱郭家得吃他的亏!”
“就是嘛!退一万步说,就是真的不是他造的,不是他放的,是别的乌龟王八蛋放的,这也是除掉他刘仙堂的一个绝好机会,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怀疑嘛!想想看,三年前他叫尤瞎子绑大哥,还不是想把咱郭家弄垮吗?这叫一报还一报!叫程司令把他往洛阳城里一逮,往大狱里一扔熬了,啥时候熬死啥时候结。要叫他们知道,咱姓郭的不是单门独户,家无三尺童子,想捏扁捏扁想揉圆揉圆!郭家不是好惹的!”郭一方挥着手。人要是一张扬,必然就长出了挥手的动作。
郭一山看看云鹤鸣。云鹤鸣接上一方的话,看着二位说:“二叔,一方兄弟,我也相信是他弄的炸弹!他是在被士兵送回到家后炸弹才响的不假,可他就不能提前把炸弹放在柴草垛里吗?”“是啊!”一方一拍大腿,“在程司令面前你咋就不说这呢?”“可程司令说这叫定时炸弹。定时炸弹里边要装一个定时器。定时器啥样谁见过?刘仙堂他会弄‘定时器’?光猜不行啊,咱得有确凿的证据!要是万一亏了他呢,咱将来不是也后悔吗?弄死他刘仙堂太容易了,咱歪歪嘴儿他就完了!你想,要真的给他弄死,他那一家子也就零散了。都是乡邻爷们,对门视户住了多少辈子,你说二叔,咱能都跟他一样不能……”云鹤鸣看着老二先生。
“唉!我知道恁两口子的心思。当先生的,治病救人,有一分盼头都舍不得放弃,哪能轻而易举地就杀个人呢?”老二先生扭过头来,“一方,咱爷们就高抬贵手,再放他一马吧!”“二伯你也这样说?我原想您应该用用家法,叫大哥再去找找他程司令把刘仙堂逮起来呢!那好吧,那好吧!大哥,二伯,你们看着,咱郭家早晚得吃他刘仙堂的大亏!你们信不信,咱走着瞧!”一方说过,站起来就走,到了门口,禁不住又站下来,扭了头说,“老虎厉害吧,可兔子要是恨上它了,也得扒老虎一层皮!哼,既然都成了东郭先生,那就等着受狼的祸害吧!”郭一方恨恨地走了。
“这孩子,惯坏他了!说话没个大小。”郭二先生指着郭一方的背影,“你三叔走得早,我和你爹都惯他……”郭二先生叹口气。“唉,”郭一山也叹了一口气,“一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桃儿吓坏了。俗话说做贼心虚,王桃儿没做贼,可王桃儿知道丈夫做了贼,她得为做贼的丈夫打圆场说瞎话,自然自己也就成了贼。王桃儿可以抗婚,可以为抗婚三天不吃饭,因为她感到自己冤枉,她愿意以死抗冤。可这次不行,这次是因为她做了贼。做贼心虚。做贼理也亏呀!王桃儿是个好人。王桃儿是不得已出此下策。她一进门就跪下来,不是因为她好跪或者跪着舒服,而是因为她感觉她有罪她应该跪。王桃儿小产了。王桃儿的小产是惊吓所至,但不是惊吓于何参谋的审,而是惊吓于刘仙堂的疯狂。刘仙堂恨的是郭家,恨的是那些丘八,王桃儿却不知道该恨谁。要恨,她只能恨刘仙堂。这么大的事,刘仙堂事先连一声都没吭。他是不把老婆放在眼里还是对老婆不信任呢?王桃儿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越想越感到没有过头,禁不住掉下泪来。
九岁的花走过来问:“娘,你想吃点啥?”王桃儿收住泪,把额上的手巾又紧了紧,说:“你给我打两鸡蛋荷包吧!”“中。”女儿应着,就去小笸箩里拿鸡蛋。
此时的刘仙堂正坐着骂街:“说我想炸你们,老子就是想炸你们!只是没能把你们炸死!”女儿拿了鸡蛋正要去厨房,娘喊住她说:“花,去叫你爹别在那儿瞎叫唤了!就说我叫他有事!”花端着鸡蛋边往外走边大声喊他。“爹,俺娘叫你有事?”刘仙堂拄着拐杖走进屋来:“我就炸你了又怎么样?能把老子的咬了!”王桃儿小声制止他:“行了,你的值钱人家非得咬你的!你的腿断了,你的孩子流产了,这不比你的厉害!人叫人死死不了,天叫人死活不成。认命吧!”“你给我闭嘴!”刘仙堂大叫。老婆也恼了:“我不闭嘴!我要是闭嘴,你那小命就没了!人家审你的时候要不是我,你的脑袋早搬家了!”“嗨嗨!”刘仙堂颇不以为然,“那些丘八净傻种,他们人生地不熟的知道啥?要不是郭一山两口子点眼,他们会猜着是我造的炸药?郭一山,他不得好死!”
“我说刘仙堂,我也跟着你半辈子了,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咋想的也别想瞒住我。你在那儿捣腾那些木炭、火药、一会儿一响那些炮,我就知道你是对的郭家。我再劝你一回,就这吧,人家郭家不是薄气人,你想了没有,郭家要是像你这样鸡肠小肚,一句话就把咱平了知道不知道?那司令杀咱像捏死两蚂蚁!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吧!”王桃儿真诚地劝他。“退一步?我退了三步了!”刘仙堂哼一声,“咱爹气死,我找他郭家闹事没有?没有!他郭家赎药王,生孩子,唱大戏,我找他闹事没有?没有!他郭家给司令家的闺女看病,我给他闹了没有?没有!可他们故意弄过来一群丘八,整天站岗哩,操练哩,耀武扬威,横行霸道,长郭家的志气,灭刘家的威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才造炸弹崩他了是不是?这能怪我刘仙堂!”
王桃儿说:“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又没有碍着你哪疼哪痒……”刘仙堂大叫:“哎哎,他过他的日子?他也得让咱过咱的日子!他过得风风光光,他也得让咱过得滋滋润润。可他想到咱了吗?我疼我痒全都是因为他郭家!”“各过各的日子,人家为啥非得想着你?你要是这样都生气,我看,老天爷也拿你没办法!”“老天爷拿我没办法我自己有办法!哎,这炸弹一响火一烧,你说咋着?我腿根上的疙瘩没有了!”刘仙堂得意起来。“你腿上的疙瘩是没有了,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了!”王桃儿说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俺娘俩早晚也得吃你的大亏!”
“娘,鸡蛋好了。”花端着做好了的鸡蛋走进来。刘仙堂拄着拐杖走出屋门,嘴里又骂起来:“你让我断子,我让你绝孙!我饶不了你!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零吃瓦瓦钱儿,打总屙盘子。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哩!”
刘妻接过碗却吃不下去,砰的一声,把碗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女儿把碗端起来再次给娘。娘接过来,却忽然哭了。她哽咽着,一抖一抖的碗溅下汤来。九岁的女儿连忙又把碗接过,自己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外边,刘仙堂的骂声再次传来。花抬起头:“娘,爹为啥那样恨郭家?郭家欠咱家东西吗?”娘的泪水流得更欢了。花害怕了,用哀求的口气喊:“娘,娘,您别哭了!我、我不问了娘……”
娘哽咽了一阵儿,终于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说:“孩子,郭家啥也不欠咱的,倒是恁爷、恁爹欠着人家郭家的情啊!”她拭了一下泪,又说,“郭家光看病不卖药,那买药的人家还不是都到咱家吗?可恁爷不承情,说郭家看病遮了刘家的名声,气死了!”花问:“啊,这就是俺爹说的杀父之仇?”“嗯。”娘点一下头。
“那,还有……”花看着娘。娘看女儿一眼:“夺妻之恨是不是?”花无声地点一下头。“那更是荒唐!”娘使劲咽下一口气,“恁爹赶会看上了月香,就是巧巧她娘。恁爷就托人上门求亲。那时候郭先生刚死了媳妇,正好也有媒人说。要说这事也赶得巧,俩媒人在月香家见面了!月香他爹接了郭家的聘,没接刘家的礼。就这,恨上郭家了!非说郭一山抢了他媳妇!月香生巧巧时难产,抢救了三天还是死了。他说是郭家故意害死的!人家的媳妇人家不疼?光要你疼呢?哎呀花啊,是恁姥爷瞎了眼,害了自己的亲闺女啊!”娘说过泣不成声。“娘,娘你别伤心……”花禁不住也跟着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