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楼没有灯光。郭家院没有灯光。丘八们建在麦场的厨房里也没有灯光。人和夜全都睡死了!刘仙堂躲在暗处又看了一会儿,感觉真不会有什么人,这才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过厨房边。紧挨郭家东屋后墙,是一堆麦后垛起的麦秸。刘仙堂走到麦垛边,迅速蹲下,把炸药罐长长的捻儿拉出来,夹进劈开的火麻秸一端。然后把炸药罐子放在麦秸垛顶上接近屋檐的地方。他怕火麻秸的火点儿被人发现,扒一个坑儿把罐子埋住。
刘仙堂知道,如果这时候被人发现,那就只有完蛋!避免完蛋的惟一出路,就是快点儿放置炸药。他踮着脚快跑几步,来到和郭家门楼并排的那堆麦秸垛边,这垛麦垛大,他够不到顶,来不及多想,他把罐子猛塞到草垛的下边,又揪了几把麦秸盖上去。
谢天谢地!刘仙堂松了一口气,警惕地看看四周,确信没有危险了,这才站起身,放开大步,急往外奔。进攻时只想着前进,并没有感到害怕,一到逃走,他忽然感觉害怕了。如果这时候被人发现……他忽然感觉有人追,猛跑了几步,又感到不妥,忙又放慢脚步,装做无事的样子。没人!后惊的毛病又犯了!小时候他就有这个毛病,一到夜里就感觉后边有人跟着。不同的是,小时候只要有人在身边,他就不会后惊。今天,他怕的却是有人在身边。他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安全了,他就要走出济生坊,走进属于永春堂的街道了。突然一道亮光射过来,那光如此之急,如此之亮,如此之恶毒,竟让刘仙堂以为是幻觉!“笛、笛笛——”是汽车不是幻觉!可是晚了,“哎哟!”刘仙堂一个跟头栽进路沟。
汽车吱哇一声刹住。司机开门下车,刺眼的手电光毫无顾忌对着刘仙堂的脸。坐在车里的两个卫兵跳下车,拔出手枪,厉声喊:“干什么的!”刘仙堂吓坏了,他趴在坑里一动也不敢动。司机的手电筒眨也不眨。两个卫兵仔细地看了,问:“哪里人?”“村里的。”刘仙堂小声说。“噢。”卫兵看是个农民,这才换了口气:“怎么样老乡,摔坏没有?”刘仙堂皱着眉,禁不住“哎哟”起来。两个游动哨看见汽车亮光,急忙跑步过来。刘仙堂倒在沟里,他想站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是骨科大夫,他知道,他的脚踝骨折了!
程司令在车里醒了,小声问:“怎么回事?”“老乡掉到沟里了。”司机回答。
两个游动哨兵跳下土坑,要拉刘仙堂。刘仙堂抱住自己的腿,直声喊叫。
“我们先走,你们处理!”卫兵对两个游动哨兵说过,一低头钻进车子。雪佛莱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向前爬去。
程司令走进郭家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睡着,程太太也一栽一栽地打瞌睡,口水都淌了出来。司令推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太太,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司令看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就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上前一下子抱住了太太。“怎么样?受罪了吧?”司令呢喃着。“还行。就是……”“想我,对吧?”程司令亲着她。雅茜忽然翻了个身。程司令连忙松开太太,小声问:“孩子的伤怎么样?”“都消肿了。郭先生说,不会留下残疾什么的。”两人坐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两个孩子醒了,她们坐起来,争着给爸爸撒娇:“爸爸,你说给我们带了好吃的,在哪儿呀?”雅倩爱说话。“哎呀,你不说,爸还真忘了,在车里呢!我去给你们拿!”“别慌着拿,大半夜了,我们又不吃,明天再拿也不迟。”雅茜说,“爸爸,你说要买画册给我们看,买了没有?”爸爸抱歉地笑了笑:“这个,还真没买。你想,爸爸开了一天会,等会结束了要去买时,人家全都关门了。”“你去了没有?”雅倩笑着问。“我去了他们也是关门。”“哈哈,露底了吧!你根本就没去!”两个女儿笑他。“哎,画册是没有买,好吃的东西可是真带了。我去给你们拿,免得女儿再审问爸爸!”程司令说着,走出门去。
风小多了,但仍在刮,气温骤降了很多,程司令一开门,一股寒气猛扑进来。他连忙把门关上。
程司令从小车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警卫看见,连忙去抢。“嗯!”程司令伸胳膊挡住,自己抱了,大步往院子里走去。程司令走进屋子,一脸讨好地看着两个宝贝女儿。“爸爸!爸爸!”两个孩子鸟一样争着叫。“爸爸没有诳你们吧?爸爸从来说话算数!你们瞧——”程司令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两个女儿你一件我一件地争着抢。就在这时,轰!的一声炸响,屋檐破洞,火苗一下子蹿了进来。“不好!”程司令一声喊,抱起雅倩就往外跑。程太太傻了,站着不动。“快抱雅茜!”程司令喊着,又拐了回来。警卫员跑进来,抬起雅茜的床就往外跑。
轰!又是一声。
程司令一愣,想着是遭遇了敌人的袭击,或者是被敌人包围在了院里,他拔出手枪,对着空中,叭,叭,叭,开了三枪。“老程!老程!”程太太也醒过神来了,她大喊着,“你注意隐蔽!”程司令靠在墙边,警惕地指挥着。
警卫班的战士们全起来了,不等指挥,他们就赶紧上前救火。东屋被炸个洞,虽然着了火,因为是瓦房,很快就被扑灭了。前边的房子却着了起来。大门楼一排五间,中间的门楼是一间,瓦顶,两边各跨了两间厢房,却都是草顶。刚才的一声爆炸,先是燃着了外边的草垛,东北风一吹,麦秸火飞一样上了草房,这些日子没下雨,草房顶戳火就着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只一会儿工夫,整个屋顶全都燃着了。
人们全起来了。郭一山、云鹤鸣和花娘甚至巧巧都起来了。“快救病人!”云鹤鸣还算镇定,她大声喊着,跑进病房。士兵们跑进火里,一趟一趟地抢救着病人和财物。能走的被人架着出来,不能走的被人抬了出来。火光里,人们喊着、跑着,有的运水,有的则爬上高高的梯子往屋顶泼水。屋梁已被烧着,燃着的椽子和檩条不时从上边掉下来。郭一山大声喊:“不要再救了!注意人身安全!”人们不再忙乱,眼睁睁看着屋顶燃烧。
郭一川家和郭一方家也都起来了。三家的房子是一排连着的。郭一方领着人挑水。郭二先生指挥着往房上倒、泼。“挑水的,都往这边来!”一山又喊。大家忙往郭二先生家的屋顶上倒水。火势渐渐地弱下来,东方露出了熹微的晨光。
两个游动哨兵架着刘仙堂送到永春堂内,看着他坐上椅子,这才转身离去。刘仙堂脚踝断了,疼出了一身大汗。坐了一会儿,他定了定神,黑暗中看见旁边是一条木凳,转身拿了,拄着,用一条腿跳着,往屋里挪动。
老婆被他惊醒,一点灯看见了他的狼狈相,惊讶之极:“你这是咋弄的?”刘仙堂咬紧牙关:“你别管。高兴!”说过又喊“哎哟!”王桃儿披衣下床,搀扶着他:“腿咋了?”“哎哟哎哟!”刘仙堂咬牙忍着,坐到床上。“出这么多汗!你这是咋了?不是睡得好好的吗?上厕所崴脚了?”老婆问。刘仙堂不说话,示意她帮他抬腿。王桃儿弯腰帮他把腿抬到床上,这时才发现他身上都是土,更加惊讶:“老天爷,你这是上哪儿去了?见鬼了?腿折了?”
刘仙堂躺在床上,说:“把烟点着。”王桃儿忙帮他点着一袋烟。刘仙堂吸着,陷入思考。“哎呀,脚肿恁粗!”王桃儿又喊。
“我告诉你,明天要是有人来问,你就说咱家牛丢了,我去找牛了。”刘仙堂忍着疼,咬牙切齿地说。老婆说:“咱家牛丢了?没丢啊!”“你就说,咱家的牛丢了,晚上我出去找牛了。”刘仙堂有些急,“记住没有?”王桃儿说:“刘仙堂,你说你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吧,非得让我说瞎话?”刘仙堂不理,又吸了一口烟,神情镇定起来:“你就说牛丢了,我出去找牛了,你也出去找牛了,我没有找到,是你找到的,在村南苇坑里找到的。记住!”王桃儿重复着:“我找着的牛,在村南苇坑里……”“对!”
“刘仙堂,我是你老婆,我们是死难同当的,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啥事?”她看刘仙堂不说话,又自语似的说,“你不会把我扔到井里,再盖住井口吧?”刘仙堂说:“别嚷嚷了,快拿夹板子,把我的脚拴起来!”“谁拴?我?”王桃儿看着他。“嗯。哎哟,快拿去!”刘仙堂又喊。
王桃儿拿来一把竹板儿。“光拿竹板儿咋拴?”刘仙堂看着她。“你又没叫拿绳子!”“啥绳子,绷带!”刘仙堂厌恶地看她一眼,“来了多少年了,连绷带都不会说,猪脑子吗?”王桃儿不吭声,扭脸又去药房里拿绷带。在刘仙堂指导下,王桃儿做了一回医生,胡乱给丈夫拴上了。她怕自己拴得不好,问丈夫舒服不舒服?刘仙堂一听恼了:“我都快疼死了,哪还有个舒服!”王桃儿不敢接话,又给他点了一袋烟。
刘仙堂靠在床头吸了一口,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想到这两句戏词,他忽然笑了。王桃儿看他头上的汗水都没断,还笑,真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狐疑地看他一眼,坐到了床的另一头。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枪响,接着又听见有人高喊“救火”,“嘿嘿嘿嘿。”刘仙堂笑出声来。“哪儿喊救火?”王桃儿爬起来。刘仙堂拉住她,得意地说:“睡吧!做个好梦!”王桃儿忽然喊一声:“我明白了,你去放火了!”“别瞎说了,”刘仙堂笑一笑,“我和你一张床上睡着,咋就去放火了呢?”王桃儿看丈夫一眼,不情愿地躺下去,猛地一下又爬起来,说:“失火了,我得出去看看哪儿失的火!这么大的风,危险得很!”“离你远着呢!”刘仙堂拉住妻子,“郭家失的火,明白了吧?还死人呢!”“啊!”刘妻惊呼一声,瞪大惊恐的眼睛。“记住,我去找牛了!”刘仙堂喊过,噗地吹灭了灯。
郭家内外一片狼藉。沿街的五间房子被烧得净光,只剩下被熏黑了的断壁残墙,有两个窗户还没有烧完,硬挺在瑟瑟的寒风中。街对面的墙下,躺着一片被抬出来的病人,劫后余生,犹有惊惧的表情。程太太和两个女儿也在这里,只是她们临时搭起了帐篷。郭一山和云鹤鸣不敢休息,他们一个一个地询问着病人,生怕夜里又添新伤。时老头儿也在其中,闭了眼谁也不看。他穿着郭一山的衣裳,显得雅洁了许多。
东屋后房檐被炸了一个洞,房顶虽然没被烧着,但被烧焦的几根椽子头露着黑黑的脑袋。东屋是瓦房,又救得及时,算是没有大碍。
郭家的麦场里,士兵们列队站了一排,有的衣服烧烂了,有的脸上烧伤了,但个个神情严肃,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程司令站在队前,一脸冰霜。何参谋双脚立正,挺挺地站在身后。新到的一队警卫战士站在两边,威风凛凛。
“报告司令,警卫班全部到齐!班长刘卫国,警卫失职,请求处分!”灰头土脸的警卫班长向程司令举手行礼。程司令抬手给班长两个耳光,大喊一声:“来人!”“在!”两名警卫战士上前。“严重失职,军法处置!”“是!”两警卫上前下了班长的枪。
“司令,司令!我有话说!”班长扭过头来。程司令盯着刘卫国。
“昨天晚上,我带队巡逻,街上有游动哨,门口有哨兵,人为破坏很难得逞。我怀疑是从伙房刮出的火种燃着了屋山头的柴垛,昨晚风力又大,很快起火……”程司令说:“那炸弹呢?从哪里来的?”刘卫国又是一个立正:“报告司令,我建议检查警卫班的武器弹药,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忘在了柴草里!”
程司令喊:“何参谋!”“到!”“你去检查!”“是!”何参谋应着,带两个士兵走出去。
“报告司令!”炊事员大步出列。程司令看着炊事员。炊事员是个瘦子:“我从十六岁就跟着司令,忠心耿耿,小心谨慎,从没有误过司令吃饭,更没有过大意失火。这次事件跟我决无关系……”程司令喊:“来人!”“在!”“禁闭!”“是!”又两个警卫上前,架住炊事员的胳膊。
何参谋带着士兵跑步来到:“报告司令,武器弹药无一丢失!”
程司令指着刘卫国:“军法处置!”
两个警卫欲按刘卫国,刘卫国拼命挣扎着,大喊:“程司令,程司令啊!刘卫国昨天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我为司令效力的时间还长啊……”刘卫国哭了。程司令转脸朝外,一动不动。
郭一山和云鹤鸣正检查到帐篷里,时砖头跑着进来了,“郭先生,郭先生要枪毙刘卫国,您快去劝劝吧!”“啊!”郭先生一惊,拉起云鹤鸣就往麦场跑。
刘卫国被两个警卫按倒在地,正用绳子捆呢!郭一山径直跑到司令跟前,大喊一声:“司令!司令手下留人,一山有话说!”程司令慢慢转过身子,挥手说声“慢!”,两个警卫住了手。
郭家客房内,郭一山和程司令分宾主坐下。云鹤鸣坐在了丈夫下手,何参谋坐在程司令旁边。云鹤鸣泡了一壶龙井,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
一山前倾着身子:“程司令,这次失火不怪士兵们,既不是他们放的火,也不是他们救火不力。想想看,要不是这些士兵兄弟冒死去救,就夜里那风,不烧半个村子是不会罢休的,恐怕现在我们就不能坐在这儿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