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微苦无毒消积块益肝胆疗肠风止痢止血
—— 《 本草纲目 》
时老头儿把碗摔了。时老头儿摔碗不因为啥,就因为他孙子劝他。砖头说:“外边都传你是又去告状,让县太爷把腿打折了。”时老头儿不理他,只管吃。砖头看爷没反应,胆子就大了,又说:“爷,以后你就别没事找事了!告啥呀告,郭家对咱不错!”时老头儿眯起眼睛,呼地把碗扔到门外。“你——”砖头指着爷,一时大为生气,“不知道好歹,看谁管你!”时老头儿往墙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时老头儿住的是东厢房,门外正是门楼下边。西厢房里,云鹤鸣正给病人看病,看见一只烂碗在地上滚,满地面条乱翻,她和病人都吃了一惊。
真正受惊的是一川,他刚从刘仙堂的炮声里逃出来,带着他的伤狗来到门楼下,猛看见一个大碗在地上跳,吓得“哎哟”一声,一头蹿进西厢房。“嘿嘿大嫂!”抬头看见云鹤鸣,一川乐了,“大嫂,给我接骨丹,给我竹板儿?”“要它干啥呀?”云鹤鸣看着他笑。一川不笑,一川跑出门,“”喊着。一只瘸狗警惕地跑过来。“大嫂,”一川拉着云鹤鸣,“大嫂!”他指着瘸腿狗。大嫂明白了他的心意,笑了:“一川善良啊!”“嘿嘿嘿嘿。”一川好得意。
郭一川一手拿着竹板和膏药,一手拿着馍喊狗:“”,狗们齐聚,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川高兴了,嘿嘿笑着,扔出一块馍。众狗齐抢。一川不高兴了:“走,走,你们都走,瘸狗留下!”众狗得了馍,齐站着看一川。一川晃着手里的竹板儿和膏药,一步一步走到瘸狗跟前。瘸狗忙给他摇尾巴。一川抱住瘸狗,塞给它一块馍:“听话,治腿!一川,捏骨先生。嘿嘿。”狗嫌疼,一脸痛苦地呻吟着。郭一川拿起膏药沾在狗腿上,没忘掉又给狗一块馍。狗信任地看着他。郭一川拿竹板给狗绑了,“嘿嘿,嘿嘿,”得意忘形地笑了。云鹤鸣听见狗叫,走出来看。“大嫂,大嫂!”一川指着狗对大嫂表功,“一川,一川!”众人大笑。拄着拐杖的男人从街上一磕一磕地走来,一川看见了,忙带着狗跟在后边,人们轰地又笑。拄拐杖男人回头看,一川指着绑了竹板的狗腿得意地表白:“一川”那人忽然向一川举起了拐杖。一川扭脸就跑。人们轰地又笑。
时老头儿扔碗时花娘正抱着宝往外走,她知道鹤鸣在西厢房,她怕宝看见娘了闹,就侧了身子遮着宝,刚完成这个动作,一只大碗从东厢房冲出来,叭,砸在面前的地上。真玄,她要再快一点儿,非砸到宝身上不可!她立即就想冲进屋去,你在这儿吃在这儿喝在这儿拉撒糟蹋人,还没作够吗?再一想,吓着孩子了!忍了忍,退回院子里。就在这时,砖头从东厢房出来了,恨恨地捡拾着地上的烂碗碴子。当花娘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再次提出撵爹走时,云鹤鸣坚决阻止了她。鹤鸣说这是砖头的不对,好好地你招惹他干啥?他一个病人才说好了点儿!下次再吃饭,花娘非让他用那个烂碗不可,花娘说,要叫他知道,谁种蒺藜谁挨扎。要不然,他会以为他摔得对呢!时老头儿不管,只要砖头送,啥碗他都吃。
来了二十多天,黄洼的父子三人都见了大轻,老先生想走,给郭先生商量:“郭先生,我们三个都不烧了。在这儿天天给您添麻烦,您看,俺要是回去中不中?药在家里吃?”黄老爹一脸感激地看着先生。郭一山想了想,说:“回去也行。回去会方便些。该换药了再过来。”“谢谢郭先生啊!”爷儿几个纷纷抱拳。
郭一山来到时老头儿跟前时,时老头儿刚吃完饭。一山弯下腰看了看他的小腿:小腿明显消肿,夹板松了很多。“砖头,你把药碗拿过来!我再给老人家抹点儿药,紧紧夹板,你看,肿消了很多!”“中。”砖头应着。“药还吃着没有?”一山又问。砖头看爷不说话,连忙接上:“一直在吃。”“砖头,帮你爷伸蜷伸蜷腿,做些锻炼,筋骨和肌肉都需要活动。”郭一山边说,边拿住时老头儿的腿伸伸蜷蜷示范了几次。时老头儿一声不响,就像不是说的他的事一样。“就这样,看到了吗?”郭一山平静地看着砖头,“帮他几天,以后他就可以自己活动了!”“嗯嗯,”时砖头应着,拿了碗往外走。一山就看见了那个烂碗。一山说给鹤鸣,云鹤鸣立马把砖头吵了一顿:“他是你爷哩,人家都可以不尊重他,你咋着也能不尊重他呢?”“是俺姑叫他用的!”砖头低声辩解。“好吧,下一顿开始用好碗,哪个碗好用哪个碗!砖头,你记住,不管恁爷闹多少场,他都是恁爷。不管恁爷惹多少麻烦,他都是郭家的亲戚。我认!”“俺姑要是不愿意呢?”砖头面现难色。鹤鸣说:“这你就别管了!”
时老头儿说我不用好碗,我就是个用烂碗的命,你给我好碗我还得摔!给我几个我摔几个!砖头吓坏了,云鹤鸣说哪个碗好用哪个碗,砖头没敢拿最好的碗,那一套八只牡丹花的细瓷碗他没敢拿,他用的是那个不成套的带荷花的细瓷碗。时老头儿接过来就要摔,砖头气得掉泪,说:“爷,你消停点儿吧,让孙子过两天安生日子吧!”伸手抓住了。这以后,就不是老头儿自己吃饭了,而变成砖头喂饭了——他得拿住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仙堂彻底地想通了,他要借一借诸葛孔明的东风,重演一场火烧赤壁的好戏。刘仙堂特地翻出来《 三国演义 》,专看了第四十九章:《 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 》。他还让王桃儿去火神庙里烧了香。王桃儿问他有啥心愿,他说,你也别问啥心愿,烧了香回来就行了,我的心愿神知道!
春天的平乐特别好刮东南风,刘仙堂的香火还没有灭,风就起来了。不过这次的风不是东南风,而是东北风。东南风是暖风,越刮衣裳越薄,腿脚越快。东北风是寒风,越刮天气越冷,人们越不出门。不出门好,不出门正利于刘仙堂行动。刘仙堂的“雷”、“震”做好了十几天都没有想好该如何行动,现在想好了,东风又配合,刘仙堂忽然想起了两名戏词:东风不与周郎便,孔雀春深锁二乔。东风给了周郎便,东风是周郎的朋友,东风说来就来!
刘仙堂作了充分的准备,他检查了两个瓦罐,检查了两条粗粗的火捻,怕火捻不实,他还小心地拔了拔。他找了两根粗大的火麻秸,拿尺子量了,都是一尺五寸长。他作过试验,一尺五寸长可以燃半个时辰。他想,如果太短,一会儿就着了。万一有人见他,很难说清干系。太长了也不好,万一被人发现,这东风也就白来了。就一尺五!之所以选做一般粗细,一般长短,他是想让它们一起爆炸,一起燃起来,即使有人救,也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总有一边会成功。刘仙堂拿起柳叶刀,把两根火麻秸都劈开一端。
黄昏时分,风起大了。这是那种带哨子的风,“日儿——日儿——”满世界都是它的啸叫声,掀房揭瓦,拔树摧屋,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过妖怪的。家家封门闭户,早早地就睡倒在床上。刘仙堂也睡了。刘仙堂脱了裤子却不脱上衣,靠在床头想心事。王桃儿睡在另一头,她看丈夫不吭声靠着,说一声“睡吧”,自己就躺下了。王桃儿刚嫁过来时睡觉好侧身,双腿一蜷,安静得了无声息。自从生了孩子,睡觉就变成仰躺了。准确说,这个习惯的改变还是刘仙堂的功劳。刘仙堂烦王桃儿侧身睡,侧身睡有两姿势,或者对着你,或者背着你。王桃儿害怕刘仙堂,睡觉老是背对着他。或者睡时是对着他,一醒就成了背着他。刘仙堂不喜欢女人的光脊梁。刘仙堂就让她仰躺着睡。王桃儿不敢不仰。可常常是睡时仰躺,醒来时就成了侧躺。好在刘仙堂只管睡时不管醒时,王桃儿就学会了仰躺。王桃儿仰躺着,一会儿就睡着了。刘仙堂不睡,大睁着两眼想细节,万一碰上人咋说,万一被丘八抓住咋说,万一……他努力多想些困难,每想出一个,紧跟着他就想“咋说”,每想好一个“咋说”,他就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俗信唾沫解厄。刘仙堂信这个。
王桃儿侧过身来了。刘仙堂今天不烦王桃儿侧身,侧身睡就说明她睡着了,睡沉了。侧身睡是闺女时王桃儿的习惯,媳妇时的王桃儿学会仰躺了。但媳妇时的仰躺常常被闺女时的侧身战胜。今晚不管侧身。刘仙堂蹬上棉裤,悄悄地挪下床来。按照想好的步骤,刘仙堂穿了他的黑细布长衫,戴上一顶狗钻笼帽子。狗钻笼帽子是俗叫,雅称叫摩( 音ma )护,特点是护头护颈,戴上后只露眼睛。一开屋门,啸叫的冷风鞭子一般抽了他一下,刘仙堂缩一下脖子,三步来到永春堂内,迅速点燃了火麻秸。火麻秸经不住风的逗弄,一红一暗地浪闪着。刘仙堂有准备,拿起自造的马粪纸套,一套一个,火点儿“没有”了。两个炸药罐子早被一根麻绳拴好了,他掂起来往左肩上一挂,前边是“雷”,后边是“震”。“震”碰不了“雷”,“雷”碰不了“震”,既无声,又安全。
刘仙堂开了大门,啸叫的风挟裹着沙子迎面扑来,他又缩了缩脖子,低下头上了大街。
大风刮起的时候,郭一山和云鹤鸣都在东屋呢!两个孩子来了二十八天,雅倩的下肢好得快,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该用活血药了。雅茜伤重,一山说她还得再等一个星期才到“活”。两人看起了大风,怕一会儿下雨,一边去闩头门,一边让砖头收柴禾。巧巧不想走,巧巧一上学,跟两个姐姐的共同语言就多了。巧巧想让姐姐教她画画,她给两个姐姐的回报是讲故事。雅倩给她画了一只小鸭子,是那种简笔画的风格,寥寥几笔,可爱生动。雅茜教她画的是一棵大树,很写意,也是简单的几笔抹成的。看着两个姐姐作画,巧巧一下子就学会了,只是她画得不够生动,需要练习。“该巧巧讲故事了!”雅倩爱说话,她俩的意思总是由她提出来。巧巧笑了。巧巧说:“……姐姐姐姐,现在外边正过妖怪。妖怪走动,腾云驾雾,平地起怪风。很久很久以前,镇里人正睡着觉,妖怪过来了,他们踩踩这家的房脊,踢踢那家的屋门,还扳断了镇上最高的那棵大杨树的树梢。最后放了一把火,烧了几十亩小麦。妖怪可坏了……”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故事被打断了。
程太太抓起电话:“……还可以。没什么事?……啊,啊,正听巧巧讲故事呢!”程太太对着巧巧眯眯眼。“嘿嘿。”巧巧得意地笑笑。“给我,妈妈给我!”雅倩喊着。妈把电话递给雅倩。“爸爸……你晚上来?说话要算数?……好,好好,我们等着,我们一定不瞌睡!”雅倩撒着娇。“来来给我!”雅茜喊。雅倩把电话递给姐,雅茜对着话筒说:“爸爸记住,您不来我们不睡,看谁家的孩子受罪!”
爸爸只说晚上来,并没有说晚上的什么时间来,母女三个直等到很晚,很晚到都撑不住眼皮儿了,还没有等到爸爸的来到。雅倩又打个呵欠,揉了揉流泪的眼睛:“妈,我爸他怎么还不来啊?”程太太也瞌睡,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雅倩说能长到和洛阳到平乐的距离媲美——摹仿似的也揉揉眼睛,才缓过劲来,说:“你爸在开会。最近又要打仗了,他忙得很!”雅茜聪明,她已经睡了一觉,现在睁开了眼睛。她说,她知道爸爸的晚上有多长,雅倩问她有多长,雅茜说,至少超过妈妈的呵欠啊!母女三个就笑了,这一笑,瞌睡就吓走了。可是等到下一次瞌睡再次袭来的时候,程司令还没有来到。“妈,你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看他还来不来,要是不来,我们就真睡了!”妈说:“不用打。他说来就来,我估计呀,他现在正在路上走着呢!”雅倩撇了撇嘴:“你刚才就说可能在路上走,从洛阳到平乐也就二十里,能走这么长时间?”“你们先睡吧,来了我喊你们!”妈说。
一场大风刮走了许多欲望,平乐镇安静了很多。除了尖厉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平乐掉到了夜的深处,被无边的黑暗结实地黏住,一点儿也不动弹不了。郭家门楼外有一个岗哨,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早已和黑暗融为一体了。幽灵般飘动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警卫班长刘卫国和他的伙伴,两个游动哨。现在,又多了一个幽灵,就是准备趁夜黑放火的永春堂的郎中刘仙堂。
张开所有的感官,刘仙堂快步走着,一个灰色的影子猛扑到脚上,刘仙堂吓出一身冷汗,等抓到手里才明白是一个马粪纸的烂果品盒子。他知道郭家有兵站岗,知道每天夜里门口有两个游动哨,来到郭家附近他格外警惕。果然,两个黑影在他黑色的视野里晃动起来。刘仙堂停住脚步。捣蛋的风忽然吹弄起他的长衫,卟卟的响了两声,他急忙用手拉住。两个黑影大起来,刘仙堂连忙躲到厕所。四只脚的响声由远而近很快又由近而远了,刘仙堂从厕所里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