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正骨有自己独特的疗法,概而言之三个字:破,活,补。展开一讲就复杂了。骨头初伤,必疼,必肿,肿疼不去,骨伤不好。故用破瘀接骨法。到了中期,疼痛虽减,但瘀泛色紫,血脉不通,则用活血接骨法。后期筋弱肉瘦,关节不利,虽时历久终不如意,则必用补药以利气血以益肝肾。郭一山先开了活血疏肝汤,雅茜伤重,必然发烧,故又加了柴胡汤作引,让雅茜当晚内服,以后一日一服,早晚服用。雅倩服复元活血汤,服法相同。孩子血脉旺,第三天,雅倩的腿就开始消肿。云鹤鸣松开夹板,往伤处敷些药,重又拴上。雅茜伤得重,连烧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云鹤鸣进去的时候,看她小额头上有着毛毛汗,想着她可能还烧,伸手一摸,额头凉凉的,又用自己的额趴上抵了抵,似乎比自己的还凉。鹤鸣笑了,说:“雅茜不烧了!”“雅茜不烧了?”程太太说着,也忙用自己的额头去抵。随后按住听筒就摇电话:“老程,老程我向你报告,两个孩子都不烧了!”“好好好,好得很!我马上去看你们!”程司令声音很大,满屋子都能听见。
“妈,妈给我!”雅倩伸手喊着,妈把听筒给女儿,“爸爸,我是雅倩,我的腿消肿了……雅茜也不烧了,今天夜里她睡得可好……好好,我让雅茜接。”雅倩把电话递给妈,妈又把电话递给这边的雅茜。
“爸爸,我想你……你啥时候来呀?……拿好吃的?爸爸万岁!”雅茜把电话还给妈妈,说:“爸爸说他正开会,有时间了来看咱!”“我不相信,”雅倩努起嘴,“谁知道他啥时候有时间!”
一山过来了,云鹤鸣立即说了孩子的病情。一山很平静,详细问了雅茜的伤,又让鹤鸣给她紧了紧绷带。两人刚走,巧巧从外边跑进来,挎着娘缝的新书包。她怕别人看不见,故意大声地给雅倩说话:“姐姐姐姐,你的腿还疼不疼?”“疼!”雅倩说。“不要紧,等我认了字,我给你开药方。”说着使劲拍了拍书包。“噢,巧巧要上学了?”雅倩最先发现,“谁缝的,这么漂亮?”“嘿嘿,我娘!”巧巧挺起胸,得意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停在了雅倩身边,说:“雅倩姐姐,你们教我认字吧!写‘郭巧巧’好吗?我有梨膏糖。我爹说,要给先生束。束是啥你知道吗?就是工钱……”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墨盒、毛笔和仿本。雅倩说:“先说好,巧巧,我可不要你的束。”几个人笑起来。
雅倩润润笔,在仿本上写了“郭巧巧”三个字。“这就是我吗?”巧巧睁大眼睛。雅倩说:“这不是你,这是你的名字。”“噢!”巧巧想想,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名字。”她跑到雅茜面前,“雅茜姐姐,你也给我写一个好吗?”雅茜也写了一个“郭巧巧”。巧巧抬头看看雅茜雅倩,低头看看两个名字,禁不住笑了,说:“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你们的字咋写得不一样呢?你瞧,这个‘郭巧巧’大,这个‘郭巧巧’小!”几个人又笑。巧巧想了想,又提出新要求:“姐姐姐姐,你们把宝的名字也写写吧,他的小名叫宝,宝贝的宝。大名叫郭济远。济——就是,就是……反正你们知道。”
程司令第二天就来了,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东西。“这是饭店,这是书店,这是商店……”程司令夸张地炫耀着,努力激发两个女儿的欢心。他多想陪陪两个孩子,无奈军务紧张,程司令只待了四十分钟。不过他答应下次再来时一定好好陪她们。雅茜、雅倩不相信,程司令走到女儿床前,分别给她俩都拉了勾。
郭巧巧要上学了。一根独辫儿,根、梢处各扎了红头绳儿,蓝粗布棉旗袍上,配着红蓝相间的印花书包,天虽然还冷,仍穿了绿色的新单鞋,她牵着娘的手,一跳一跳地从院中走过。“雅茜姐姐,雅倩姐姐,我要上学了!我今天要去上学了!”她大喊着跑进西屋。“雅茜姐姐祝贺巧巧!”雅茜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支红蓝铅笔,递给巧巧。“我娘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巧巧想要,但不去接。“这不是别人的,这是姐姐的。”雅茜坚持着。郭一山夫妇走了过来,娘说:“接住吧,谢谢姐姐!”郭巧巧站直了,对着雅茜鞠了一个躬。
“雅倩姐姐祝贺巧巧上学!”雅倩也掏出一支铅笔,她的是花杆的灰铅笔。“有了。”巧巧说。雅倩说:“那是红蓝铅笔,画画用的。这是灰铅笔,写作业用的。”“谢谢雅倩姐姐!”巧巧又鞠一个躬。转身正要跑,程太太拦住她:“慢,还有呢巧巧!”巧巧惊讶地看着程太太。
程太太举着一支花杆铱金钢笔。
“不行不行!”云鹤鸣上前阻住,说,“小孩儿,才上学,这么好的钢笔她还用不上!”“今天用不上,明天就用上了!这是我和老程送给孩子的礼物!祝巧巧天天上进!”程太太笑着,把钢笔送给巧巧。巧巧接过来,只顾看钢笔了,竟忘了给程太太鞠躬。“巧巧,礼貌?”云鹤鸣提醒她。巧巧愣一下,连忙弯腰给程太太鞠躬。
坐在药铺子里的刘仙堂,逡巡着一排一排的药柜子,从七岁跟着爹学认药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刘家药铺子的药柜从没有变过,每一味药的位置从没有变过,不用看他就可以准确找到想要的药物。或者说,这些药都认识他,只要他意念一动,药就会自动来到他跟前,这逡巡,只是他的一个下意识动作。刘仙堂离不开药柜子。药柜子能给他勇气,给他坚定,给他智慧的闪亮和激情的冲动。简言之,药柜子能让他勇往直前!因为他所有生死攸关的思想和决策都是在这个小小的药铺子里完成的。果然,刘仙堂又有了灵感。清热泄火的“硝石”点亮了他的灵感!顺着这个灵感,他迅速地找到了“硫黄”,并且想到了木炭。严格说来,找到硫黄、想到木炭都是第二步的思想,他是从硝石想到了火药,从火药想到办喜事燃放、死了人也燃放的鞭炮!从鞭炮才想到的硫黄和木炭。再仔细一想,他是从硝石想到了手榴弹!对,就是一川去摸的那个警卫班长腰里的手榴弹!因为那个高个子丘八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轰响不息:“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炸死人!弄响了……
刘仙堂大体知道怎样做炮,小时候每到春节前后,小伙伴儿就在一块儿刮硝。乡村少砖,农家盖房时多在墙基处垒五层或者七层砖,再在砖头上铺寸许厚的豆秸,用以防潮。这砖有个专用名,叫碱脚。五层碱,七层碱,一说就知道这家的房铺了几层砖。年深日久,碱脚上就生出硝来,白白地翘起许多猫耳朵,这种硝能做小盐,也能做鞭炮里的炸药。孩子没钱,于是就捡个烂碗,再找来片烂碗碴子去刮硝。悄悄地走到墙下,一声不响地迅速刮。
砖越刮越瘦,主人见了不愿意!刮来了硝,晒干,再找来硫黄和木炭,研碎,掺在一起,若想灿烂,再砸些玻璃碴儿做花子,装在用砖头做成的哧花筒里就可以美美地放一场花子了!刘仙堂岂能满足哧花子!他想做得有威力,至少像个手榴弹!他特意去了一趟如意炮坊,他说药铺里的硝石没了,有病人急用,他又正好走到这儿,就来寻一点儿硝石。炮坊师傅是他老婆的远房亲戚,三里五村的都认识,就给他一兜硝石,顺便又告诉了他配药的大致比例。刘仙堂脚底生风,回到家就让老婆去买木炭。“买十斤!”他说。“买炭干啥?冬天不是过去了吗?”老婆问。刘仙堂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叫你买你就买,嗦恁些干啥?配药的!”听说是配药,老婆连忙出了门。“哎,再买十个雷子!”刘仙堂又喊。雷子是大炮,单个放的。
万事俱备。刘仙堂高兴起来,不由得唱起诸葛亮的《 祭东风 》:江面上艨冲舰往来西东,山人我走上台拜祭( 这 )东风,笑只笑曹孟德缺德少能……郭一川过来了,他一手拿着烧饼,一手拿着麻花,边走边吃边撒,一群狗跟在后边抢吃他掉地的食物。十九岁的郭一川仍然像个孩子,好吃烧饼夹麻花,一吃便摇头晃脑,显得十二分的惬意。过四十没儿子,男人就算是绝户一半了。郭二先生四十四岁才得了一川,几乎算绝处逢生了,唱了三天大戏不说,光娘娘庙上就得他二十块大洋的酬捐。三岁上一川高烧,二先生几乎急死。
当时一山年少,大哥又在外地,二先生带着孩子去洛阳看病,家里求神拜佛,连跳大神的都请来了,眼看着孩子抽风惊厥,命悬一线儿,大哥赶回来了,扎针,拔罐儿,灌药汤,硬是从阎王爷手心里把一川拽了回来!二先生感激涕零,趴地上给哥磕了个响头!虽然一川从此落下了后遗症,但二先生满意透了,千好万好,活着就好!活着就是他二先生的儿,活着的儿就能娶媳妇,能娶媳妇就能传宗接代,能传宗接代就断不了二先生这一脉的香火……掌上明珠算啥?掌上明珠再好也是个身外之物!一川不是掌上明珠,一川是二先生的心中心、肉中肉,是二先生此世今生的全部所在!一川小,不知道啥好吃,二先生知道。二先生好吃烧饼夹麻花,他也让一川吃烧饼夹麻花。二先生吃烧饼夹麻花是偶尔,一川吃烧饼夹麻花是经常。“爹,吃!”只要一川表现出灿烂得意的样子,二先生就知道儿子想吃烧饼夹麻花了!
一川只知道烧饼麻花好吃,不知道烧饼麻花珍贵。一川自己吃一川也让狗吃。一川走到哪儿,一群狗便跟到哪儿。平乐人都知道,如果一群狗在一起摇头摆尾,那肯定有一川走在前头。听惯了麻花的脆响,一川想听听狗咬麻花时的响声,他抓住一只狗,把一批儿麻花塞进狗嘴,狗高兴,使劲给他摇尾巴,但狗牙稀,嚓一声把麻花咬炸到嘴外。一川险些笑倒。狗们争宠,挤抢着下一次的表演机会,咬炸麻花的狗倒被扛到了一边。坐在永春堂里的刘仙堂透过屋门看见险些笑倒的郭一川和兴高采烈的大狗小狗,禁不住气上胸间,骂了一句:“傻种!”紧跟着便有一句俗言跳出来:傻有福!民间常说此语。一川就应了这个傻有福!刘仙堂越看越恼,他拿起柜台上的纸炮,悄悄地燃着,对着邻近的那只大狗砸下去。狗以为是吃的,刚要去叼,发现有火,掉头就跑。炮响了,狗被伤了后腿,一声惨叫,狂跑起来。
一川扭脸看见,“你你你!”手指着刘仙堂大叫。刘仙堂又点燃一枚,对着一川扔过去。“啊!”一川叫一声,吓得撒腿就跑。一群狗也都跟着跑走了。咚!炮响了。刘仙堂拉斜了嘴角,骂了一句:“杀了你们!”
按照一三五的比例,刘仙堂很快配好了炮药。他买了两个瓦罐子,一个罐子里装了五斤。他怕炮药不实威力小,但又不敢砸,炮坊的师傅说一砸光响。他找了个办法:。端起药罐在桌子上。他给它们起了名字,一个叫如意雷,一个叫吉祥震。
造好了“雷”、“震”,刘仙堂倒发愁了。怎样送去?如果直接送,点燃了就跑,这么大的镇子,两千多口人,保不准被人撞见。万一败露,烧的是人家的屋,杀的就成了自己了。最好是“雷”“震”自己会燃,无人时把它们送到郭家,到夜里它自己忽然着了。半夜三更的他找谁去!可是,可是它咋能自燃呢?女儿花夜里出来解手,王桃儿给她点一截火麻秸拿着。花害怕,花拿着火麻秸就不害怕了,她一圈儿一圈儿地晃着,火麻秸就一圈儿一圈儿地明,花蹲在哪儿,哪儿就有个火圈儿。火麻秸燃烧的能力强,风吹不灭。烟瘾大的男人手里常拿个火麻秸,到邻家取火的女人也常拿个火麻秸。火麻秸也是麻,只不过取麻时放水坑里沤了,沤好了,麻丝被剥下来,麻杆就成了火麻秸。刘仙堂正坐在药柜前的黑暗中,忽然听见女儿又要火麻秸,王桃儿的火麻秸点燃了刘仙堂的灵感,对,对对!就这么干!
刘仙堂拿来几枚雷子,用劈开一端的火麻秸夹住雷子的炮捻儿,然后,点燃无捻儿的一端,看着它向那端燃烧。屋内无风,三段燃烧的火麻秸没有一星儿光亮。无风不起亮。这是火麻秸的一大特点,也是它被选的重要条件。
刘仙堂平静地坐在屋内,吸着他的长烟袋。屋内无灯,只有他的烟锅一明一暗的,显得很阴森。王桃儿走进来,说:“咋不点灯啊?”说着,擦火点起灯来。刘仙堂毫不客气,呼一口把灯吹灭。“又捣啥鬼!”老婆嘟囔一声说,“热水烧好了,你洗去吧!”“我不洗!”刘仙堂有气似的。“为啥?才说好点儿了!洗去吧!”老婆劝他。话音没落,就在她的脚下,突然爆起一声炸响:叭!“哎哟娘呀!”王桃儿一跑好远,带着哭腔喊,“你干啥哩你,吓死人了!”“嘿嘿嘿嘿,”刘仙堂阴阴地笑起来,喊:“点灯!”“我害怕!”妻不点。“点、灯!”刘仙堂用命令的口气喊。王桃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点起灯光。
“看吧!仔细地看吧!”刘仙堂指着地上几根正燃着的火麻秸,得意忘形地舞着双手。王桃儿看不清,端着灯弯下身子:长长短短的火麻秸各叼着一个红炮仗,看上去像一只怪虫。恰在此时,又一支雷子被点响:叭!
“你这是啥东西?你不怕弄失火?”王桃儿喊着,连连后退。“瞧,那儿还有几个呢!”刘仙堂指着,得意地说。正有微风吹过,地上的火麻秸便一红一暗。王桃儿看见还有三个呢!连忙退倒屋外,还没站稳,地上的雷子又响了一声,刘仙堂忽然哈哈大笑:
“我的腿不疼了!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疼了!去炮坊时还疼得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