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仙堂是医生,知道怎样对付后边这个气和这个气造成的直接结果。他看老婆着篮子要下地,就大声地喊住她:“今天你别出去了,给我烧一锅热水,我要洗澡。”“洗澡?”老婆怪怪地看着他。乡下人很少洗澡,何况早春二月,又是大白天。刘仙堂脸不看老婆,往椅子上一靠看着屋顶:“洗澡!”老婆就又着篮子拐回来了,嘴里小声咕哝着:“大冷天的,洗啥澡啊,还烧一锅热水!”“回来!”刘仙堂恼了。老婆就回来了,站在他面前。刘仙堂翻她一眼:“老子这两天大腿窝里长了个疙瘩,不洗洗能消下去吗?叫你烧点儿热水你嘟噜个啥!”“长了个疙瘩?”听说是长了疙瘩,老婆反而笑了,说,“你不说我哪儿知道长了个疙瘩?厉害吗?”刘仙堂黑着脸说:“厉害!称意了吧?”“咋能这样说话哩!好像我光想让你害病似的。我现在就给你烧去!”王桃儿说着,转身就走。
王桃儿不知道丈夫因为啥长这个疙瘩,但王桃儿会猜,自信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自从郭家住进了司令的两个千金,刘仙堂就不再说话了。十多天不让话出口!话就是叫说的,该说不说或者想说你不叫它说,那话能会愿意你!话里有气,气里有话,话和气都不是好惹的!憋也能憋出个疙瘩来,闹也能闹出个疙瘩来。现在丈夫总算说话了,虽然说的话不好听。王桃儿收了柴禾,很快就烧热了一锅水。她把水舀进五升瓦盆,端着,倒到里间的大木盆里,木盆大瓦盆小,她连端了三趟。想了想,又拿来一条带穗手巾。
刘仙堂脱下棉裤,才发现这疙瘩已经成精,外凸着顶出了皮面。拿灯一照,皮肤也有些红。看来是要认真对付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把两腿伸进木盆,龇牙咧嘴地咝哈了几声。老婆怕他骂,蹲下来说:“我帮你洗吧!”刘仙堂摇摇头,说:“你去拿些大盐,再放进去一些醋。”老婆出去了,顷刻把东西都拿来了。
刘仙堂试了试水热,就坐在盆边一下一下地撩水来洗。老婆帮不上忙,想着既然是话憋囊出来的病,那就应该让他多说说话,就问:“因为啥长了个疙瘩?”刘仙堂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婆说:“不问你问谁,疙瘩长在你身上!”刘仙堂说:“你应该问问郭家去!”“郭家知道你为啥长呀?”刘仙堂瞪她一眼:“他当然知道了!”老婆笑了,既笑她猜对了丈夫的心事,又笑丈夫的话无理,就说:“郭家有让你长疙瘩的本事呀?”“笑话我的不是?笑话我的不是!”刘仙堂恼了。老婆说:“我只是感到可笑,哪是笑的你呀?”刘仙堂大声说:“那你是笑谁哩?笑狗吗?”王桃儿看他一眼,不吭声了。
“郭家赎回了白玉药王不说,还生儿子,唱戏!你说我气不气!大街上我为啥打你?我给他指向东你偏指向西,郭家住在哪儿我不知道?你还给我犟呢,我生气!别看几年前郭一山放回来啥也没讲,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暗地里给咱较着劲儿呢!他生儿子他唱戏,实际上是冲着咱的!”他看妻一眼。王桃儿也看他一眼,满眼里都是不满。
刘仙堂不洗了,指手画脚地说:“郭老头子死了,可郭家没伤元气!那个黄毛马利奇,也颠颠儿地帮着他们。这些天又来了个狗屁程司令,还弄过来一群丘八,站岗哩,出操哩,起大伙做饭哩,扯电线架电话哩,他这是干啥哩?给咱好看哩!你想过没有,要是程司令把两个宝贝疙瘩子往咱家一送,那该是啥样子?他偏送郭家!你说我气不气?那个时老头子呢,原想着弄到郭家,郭家不治,坏的是郭家的名声;给他治了,时老头子好了还会告他。我要叫他郭一山恶心,呕吐。最好是治死了,那我们就可以说他是挟私报仇。哎!偏偏好起来了!你说我气不气?全是惹我生气的事儿,你说,我能不长疙瘩吗?嗯?”老婆劝他:“各家关门过日子,咱不管他们家的事中不中?”“不中。
”刘仙堂喊,“咱不管他,可他要管咱呀!”老婆皱起眉:“他啥时候管过咱呢?”“哎呀!”刘仙堂摇摇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平乐镇就这么巴掌大一片地方,他家的生意好,咱家的生意就不好!他家的名声大,咱家的名声就小!他家过得幸福,咱家就过得不好。这一点难道你都看不出来?”老婆又劝:“以后沾郭家的事咱不听中不中?”“不中!”刘仙堂又叫,“你不听他要叫你听!”“他会撵到咱家?”刘仙堂骂:“你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平乐就这么一片屁股印儿,他家放个屁,你就得闻臭气儿;他家的公鸡打鸣,咱家的公鸡就咯咯。不听行吗?”王桃儿有点丧气:“那你说咋办?”“咋办?我不正想办法哩吗?咱爹咋死哩,不就是让郭家气死的吗?咱收钱,他不收钱;天下穷人多,都往他家跑,好像他家的医道就高了似的,其实,狗屁!”刘仙堂又撩了一下水,说“再换点儿热的!”老婆忙给他兑热水。
水兑好了,刘仙堂却站了起来,说:“不洗了!”老婆不解,小声说:“咋了?洗呗!”刘仙堂大骂:“滚!”王桃儿看他一眼,慢慢地退出去,嘴里禁不住咕哝:“真是他爹的种!一辈比一辈拗!”“你说啥?你敢大声点儿!”刘仙堂在后边骂。
老婆滚了,刘仙堂擦干净穿上棉裤,来到永春堂闷坐。宽大的药柜上,每一个药斗上都写着三种药名:当归,熟地,紫河车……刘仙堂皱着额头,风吹着鲜红的门额,哗啦哗啦地响着。刘仙堂走过去,一把扯了下来。
时木墩被人送到郭家,三天后退了烧,五天后起了床,来时脏得不成个样子,虽然被孙子洗了两次,仍然没有根本改观。云鹤鸣把一山的几件旧衣服交给砖头,让他给爷换。砖头皱着眉很不情愿,咕哝着:“俺姑不让我管他。”云鹤鸣说:“恁姑不让你管你就不管了?他是恁爷哩!”小了声音又嘱咐,“别让你姑知道不就行了,别恁死心眼儿!你是他孙子哩!”
来到东厢房,砖头给爷洗了洗手脸,又用热水给他擦了擦身子,这才把衣裳给他换上。时老头儿很少说话,时常闭着眼睛。小七十的人了,又摔了这一次,看上去明显虚弱和苍老。“爷,郭先生说,不发烧了,就说明你的腿恢复得很快。等你好了,安心地过日子吧,就别去赌钱了!”时老头儿面无表情,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旁边,一字儿躺着的是黄洼挖窑的黄老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听见砖头劝爷,悄悄地笑了。
没到晚上,花娘就知道了给老头儿换衣裳这件事。她不是不想让给他换衣裳,她是怕形成了既成事实将来老头子治好病不走了,要那样,还不是要把人气死吗?每天晚上砖头都来报账,多少斤果子,多少钱一斤,还有多少斤,俩人都不识字,全靠嘴说脑记,花娘的账头又不好,不算个轻活,每晚上娘儿俩都得撕掰一阵子。花娘正坐在床上发呆,时砖头悄悄走了进来。“姑。”他喊。“砖头,坐吧!”砖头看姑客气,反而不坐了,警惕地问:“姑,您有事?”花娘说:“我听说,你给你爷换衣裳了?”“嗯。”砖头像输了理。
“你在哪儿弄的衣裳?谁让你换的?”姑现出生气的样子。虽然十九了,但从小挨吵,怕她怕惯了,回答就有点儿语无伦次:“嗯。嗯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让爷来。爷来了我也害怕。但他不是来了吗?郭先生都给他看了病,他来时烧得快不行了,人家都尽心尽力地看,咱还有啥说的。我也知道他不行正道,谁叫他是我爷呢!他穿得又脏又破,下边的裤子都遮不住羞了……”花娘提高了声音:“你还没回我的话呢!你给哪儿弄的衣裳?”“是、是云先生给我的衣裳,也是她让换的。”“云鹤鸣给的衣裳?”花娘盯着砖头看。“哎,真的!她还说,不要让你知道!”砖头一急,啥都坦白了。花娘问:“为啥?”“她说怕惹你生气!”
花娘叹一口气,说:“砖头,姑没有亲人哪!别看你姑夫老,姑就他一个亲人。他一走,我就感觉这世上空了。我十岁的时候你奶奶就走了。你爹比我大两岁,他十二岁。你爷不走正路,天天赌钱。
农家呀,哪有钱让他赌啊,拿住啥都敢换钱!俺娘夜里睡觉都不敢脱衣裳,怕他偷出去卖了!就这,还是叫他把裤子偷走了!我都十岁了,我啥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俺娘把裤子洗了,放在枕头边上晾,睡一觉醒来,啊,没有了!他咋进来的你知道吗?俺娘仨在里边插住门!他把门卸了!俺娘得了气臌症,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死的时候连条裤子都没有啊!”花娘说到这儿流下泪来,“你爹十二我十岁,两个孩子啊,啥都没有!谁都瞧不起咱啊!人家都是白天出门,我和你爹都是晚上出去,像狗一样夜里才敢出去呀,十岁的闺女了,没衣裳穿!我们都穿树叶!还是邻居们看俺俩没娘的孩子可怜,才给俺俩弄了一条破裤子,谁出门时谁穿!我恨死了赌钱的人!我只要听说谁谁赌钱,我就在心里祷告着让雷公劈了他!让阎王爷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所以,当我十四岁上你爷把我以二百串的价钱输给马三赖的时候,我死也不从!不是因为我留恋这个家,而是我恨赌钱的。我那时候想,都说土匪抢女人,绑花票,咋没人来抢我呢?随便给我抢到哪儿不比在家强吗?也是缘分,你姑夫好说缘分。你姑夫正好走到那儿,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那样痛哭,他心里受不住,他是个好人,心软,我跟他二十四年我知道,他是个大好人!他就把我救了!他是比我大二十八岁,可我愿意嫁给他!真的,再叫我嫁一辈子,我还是愿意!我恨你爷的第一条是他赌,害了全家;第二条就是他告郭家。两年后他来了,非把我领走不可!说老头子骗了我。其实我知道他想干啥,我十六了,又在郭家吃了两年饱饭,我出落得俊气了,他想卖个好价钱,再赌!砖头,你爹也是死了几死,要不是郭家,他早死了!我不说了,你都知道,人得知道报恩!以后啊砖头,手脚要干净点儿。”砖头让姑说傻了,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花娘说:“你爷我不认他,也不见他,从今以后,我要不提他你也别给我提起他!谁对他好我也不反对,但我知道,对他好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除了让人送他来的那个刘仙堂,他安的是坏心,我们郭家一辈子都不能不防着他!”“姑。”砖头掏出钱来,“今天的账……”“哎哎,这个事我倒给忘了,走,你跟我到前边去。”姑说着就下了床。“前边儿?”砖头问。“一山两口子那儿。”姑应着。“干啥?”砖头有点儿紧张。姑不吭,穿上鞋,说:“走,跟着我!”砖头站起来,又问一句:“干啥哩姑?我真没漏钱!我哪敢漏钱呢!”“有出息点儿!”姑大喝一声。砖头不敢吭声了,跟着姑,狐狐疑疑地出了屋门。
花娘带着砖头来到一山屋里的时候,鹤鸣正给巧巧缝书包。花娘说:“一山,有个事我想给你俩说说。”“坐,坐吧花娘。”鹤鸣让她,“砖头也坐吧!”砖头不敢坐,站在姑背后。
花娘看着一山,说:“我想好长时间了,这杂货铺里的钱呢,以后我就不管了。你爹走后,我又管了三年多,够长了。我想,以后这账让鹤鸣管,我呢,就算卸任了!”云鹤鸣停下手里的活:“为啥呀花娘?”花娘看鹤鸣一眼,仍把目光对着一山:“一山啊,媳妇来了三年多,我也看了三年多了,我感觉,鹤鸣是个识大体的人,比我的心平,也比我的心大!心里能装事。虽说俺娘俩都是很早就没了娘,可她爹疼她,对她好。她心里没受屈。我的心也不小,可我心里的恨多,遇事不往好处想……哎,不说这了。”
郭一山看看媳妇。云鹤鸣说:“花娘,您是长辈,既然你说到这,做小辈的就不能不听,我管我就管,也不推让了,反正横竖都是咱一家人。只是有一点儿我得提出来,花娘,您以后要是看出啥事儿来,一定要指点我。我来郭家时间短,有些事还真不知道该咋样做。”“中中那中。”花娘一扭脸,喊,“砖头!”“嗯。”砖头走到姑前边。花娘说:“以后,每天给你嫂子报账!”“中。”砖头低着头。花娘又说:“无拘多少,丁是丁,卯是卯。一个子儿也不能错。”“中中。”砖头使劲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