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温无毒治三十六般风五劳七伤羸损盗汗
—— 《 本草纲目 》
半个时辰不到,国民革命军的两辆汽车停在了“益元堂”门外。前边的仍是那辆雪佛莱,后边是一辆卡车,车一停稳,十几个士兵跳下来,立即在周围布了警戒。
郭一山处理完半大孩子的伤胳膊,头上的汗还没顾上擦,见他们来到,忙去门外迎。何参谋从小汽车前边下来,忙为司令拉开车门。四十来岁的程司令和穿戴时髦的程太太从小车里钻出来。“司令,这是郭先生、郭太太!”何参谋介绍。程司令向郭一山敬了个军礼,慌得郭一山连忙抱拳。“我们程司令、程太太!”何参谋又介绍。“程司令好!程太太好!”郭一山说。“哎,孩子呢?”云鹤鸣问。
“车上呢!”程司令指了指卡车。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先跳下来,指挥着士兵们小心地抬下担架,又慢慢地把她们抬进门楼。门楼两旁的偏房里都有病人:东边的是时老头儿和被砸伤的爷儿仨。西边房里是一个老太婆。士兵们在门楼下站成一排。“抬家里,快抬家里!”云鹤鸣紧走几步跑到前边,白大褂紧随其后,一行人进到院里,穿过过庭,走进第二进院子。“东屋!”云鹤鸣说着,轻轻开了屋门。东屋是三间空房,平时家中来客,都住这里。谨慎的担架慢慢进了屋子。云鹤鸣说:“先放当间,看完后再往里间挪!”屋子本来不小,两副担架一放就显得窄狭了。
一山走进屋子,发现是软担架,就让士兵去门楼下抬来了正骨专用的木板床。“谁伤了大腿?先放在床上。”郭先生小声说。“雅茜。”白大褂说。雅茜的担架被放上木板床。“午饭后,她们姐妹俩骑一辆洋车去学校上学,路上一辆拉布匹的马车惊了,一下把孩子撞倒,马车正从俩孩子腿上轧过去。”程太太说着流下泪来。“这个混蛋,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何参谋发着狠。“关起来管个屁,毙了他也不亏!”程太太哭着说。“好了好了,看病要紧。”程司令打断他们的话,问郭一山,“郭先生您看?”“来到家了,就请司令、太太放心!孩子骨折,肯定是要受点儿罪的,不过,我们保证一定尽心尽力,不会让孩子落下啥不好来!”郭一山说。程太太松了一口气:“那就先谢谢先生了!”
雅茜、雅倩是一对双胞胎,十四五岁,两人都是穿的花格呢旗袍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两条长腿,裤腿儿又瘦,现在一伤,腿肿得厉害,棉裤都脱不下来了。
“好,现在就看。”郭一山扭脸看着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先到外边喝茶!”“我们出去!”何参谋很知趣地说着,带着其他人等走出去。“这位——”云鹤鸣看着白大褂。“啊,我们医院的王大夫!”程太太说。
云鹤鸣走上前,慢慢撩开雅茜的长裙。蓝碎花棉裤被肿了的大腿胀胀地鼓起,带钉马车碾过的印痕断断续续。“先生你看,孩子的裤腿儿得捅烂!”程太太看女儿的大腿肿成这样,心疼得泪流满面:“长这么大,她哪儿受过这罪呀!”云鹤鸣拿来剪刀,从下往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捅剪棉裤。雅茜皱眉咬牙,一声不响。程司令站在旁边,给女儿鼓励:“军人的孩子,一定要勇敢!”女孩儿哆嗦着,终于被剪到了腿根儿。裤腿一掉,伤腿彻底暴露出来:腿哪还像腿,简直像一个涂了猪油的粗大的冬瓜,明晃晃的不忍细看。云鹤鸣伸手一摸,“呀哟疼!”雅茜撑不住,终于哭出声来。这一哭就像冲决的河堤,再也堵不上了。“王大夫,止疼片!”程司令大喊。王大夫说:“刚轧住时就吃了一片,多了怕——孩子小……”程司令猛地拔出手枪。“那、那就再吃、吃一粒吧!”王大夫紧张了。程司令把枪又插进套里,对王大夫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出去吧!”王大夫扶了扶眼镜片走出去。程司令站了站,也跟着走出屋子。郭一山小声说:“快看吧,一会儿还肿呢!”云鹤鸣放下孩子的旗袍裙盖住大腿,闭上眼,慢慢地摸着伤处:“两块碎片,一大一小。”郭一山说:“程太太,您拉住孩子的肩!我给鹤鸣做助手!”
云鹤鸣让女孩儿躺倒,先用力把肿胀的瘀血往两头轻撵,然后右手拔住孩子的腿,左手摸、揣、按、抚,一块儿一块儿地拼兑碎断的骨头。郭一山发觉程太太脸色苍白,对着门外喊一声:“程司令,您过来!”程司令跑进屋子。“快替下程太太!”“我来碧玉!”程司令轻轻一推,程太太一软瘫倒在地上。“王大夫,快!”程司令大喊。王大夫进来,把程太太慢慢挪到屋外。“不碍事吧?”程司令问。王大夫说:“缺氧,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的!”“夹板!”云鹤鸣伸出手,郭一山立即递上去。“绷带!”一山忙又递上。雅茜的伤终于包完了,云鹤鸣松一口气,抹一把头上的汗水。
雅茜的头发都湿了,软软黄黄的,遮着一张惨白的小脸。“雅茜,来,抱住我的脖子,我把你挪到那边床上休息!”满脸是泪的雅茜点点头,乖乖地抱住云鹤鸣的脖子。云鹤鸣轻轻抱起,郭一山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伤腿,三个人慢慢挪到里间的床上。过了此关,雅茜不再叫喊,只是一个人悄悄垂泪。
“老程,老程!”程太太在外边喊他。程司令走出去。“雅倩你管吧,我心里受不住!”说着又哭。“好好歇着,你就别管了!”程司令说过,急又回到屋里。“妈,”雅茜在里间喊。听见女儿喊,程司令改变了主意:“碧玉,你上里间陪雅茜吧!”
“咋样鹤鸣,累吗?”一山小声问。云鹤鸣摇摇头,和一山抬下去雅茜的空担架,一弯腰又把雅倩的担架抬上木床。“哎哎我来!”程司令喊着,上前帮忙。
雅倩断的是左小腿上的腓骨,不仅小腿,连脚都肿得很夸张,她的棉裤只捅到膝盖上边。雅倩看见了姐姐的治疗,轮到自己时竟紧张得牙齿嗒嗒直磕。“别怕孩子!”云鹤鸣拉着她的手,“你是老大还是老二?”“老二。”雅倩哆嗦一下。“别紧张,你比姐姐的轻多了。姐姐伤的是大腿,你的是小腿儿。”云鹤鸣故意加了个儿化音。雅倩点头。“读的是几年级?”“初一……”“咬着牙孩子,一会儿就好了!”云鹤鸣劝着,示意程司令抱腰。“军人的孩子,一定要勇敢!”程司令鼓励女儿。
执事孙大头来看了三次,满院子的宾客等着,郭一山竟没能走开半步。今天是郭老先生的三周年祭日,也是儿子的百日庆贺,几十家客人啊!孙大头第四次来到西屋的时候已近黄昏,他说:“郭先生,客人都走了,刘黑子的响器班也走了,梆子剧团的洛老板想见见你!还有,云老先生也想见你!”“知道了,我马上去!”一山应着,和云鹤鸣一起跟着大头往外走。
“郭先生,对不起了,令尊的祭礼和令郎的庆贺都让程某人搅了,有情后补有情后补啊!只是,您看两个孩子下一步如何治疗?”程司令知道了郭家今天的事情,不仅让何参谋买了上好的供品,还给孩子买了银锁、银镯儿和银项圈儿。但不管怎么说,一山夫妇为两个孩子忙了大半天,竟没能陪上一个客人,这人情大了!
一山说:“程司令,程太太,我的意思,两个孩子要在这儿住几天了。雅茜是大腿骨骨折,最好不要再动。雅倩是小腿骨骨折,也需要静卧休息。再说,还要服药。俗话说,十伤九病,这么重的伤,还需要服用一段时间的中药调养。只是寒舍条件不好,让两位千金受委屈!”
程太太看看丈夫。程司令压低声音:“郭先生,您认为孩子会不会落下什么残疾?”“为啥要孩子住下来,就是怕的这个。”郭一山说。“那,您是说,要是住下来,就不会落下残疾?”程司令问话逼人。“根据现在的施治情况,我可以保证,两个孩子不会落啥残疾!”郭一山神色庄严。“好!”程司令抓住郭一山的手,“郭先生,敝人来洛阳三年,对郭氏正骨早有耳闻,是不幸,小女受伤;也是幸事,今日相逢。两个孩子呢,我就交给先生您了!郭先生您看,这需要多少钱?”“程司令,您可能只听说平乐郭氏正骨,没听说郭氏正骨不收钱。从祖上传到今天二百多年了,郭家从没有收过一两银子。这是祖传的规矩,一山不敢破!谢谢了!”一山婉拒。“哎,看病收钱,也是天经地义呀……”何参谋也掺和进来。“哎哎!”司令竖起手掌阻住参谋,“既然是祖上的规矩,那就是谨遵为上。”司令转脸对着参谋:“传我的命令,警卫班驻守平乐镇,保卫郭宅。”“是!”程司令说:“官兵另起炉灶,不准扰民!”“是。”
程太太说:“老程,我也要住在这里,和两个孩子在一起。”“批准!”程司令挥一挥手。太太又要求:“老程,架上电话吧?有事我可以随时向你报告。”“好的,批准!”程司令又一挥手。
警卫班立即在郭家大门的斜对面搭起帐篷。郭宅东边是一个麦场,大师傅把伙房选在了此处。天色未明,精瘦的大师傅就起来,先生起柴灶,赶紧和面。一身戎装的警卫班长刘卫国带着他的战士们操练回来,站直一排大声地报数:一、二、三、四……
扛着农具上工的老百姓不禁站住,好奇地看着士兵们的举动。调皮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喊一二三四。刘仙堂从旁边走过,也住了脚阴阴地看。郭一川来了,他嘿嘿地笑着,伸手去摸刘卫国腰里的手榴弹。“干什么!”刘卫国一声大喊。郭一川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刘卫国看出他的傻相,吓唬他:“轰!手榴弹知道吗?弄响了炸死人!”一川一扭脸看见云鹤鸣,一跳一跳地跑过来:“大嫂,大嫂,轰——”士兵们禁不住笑起来。“快过来吧!”云鹤鸣喊他。“大嫂,我按腿!”一川又乐了,“轰——轰——”
小个子电话兵扯着电线走过来,后边的两人各扛了一根长长的木杆。小个子指着门楼外边大声说:“埋这儿!这儿埋一根!”“我这一根儿呢?”扛杆子的小伙问。电话兵说:“你那根埋院里。”“好哩!”“快来看呀!打电话呢!”孩子们轰地跑过来。
郭家的电话引起了村民们的好奇,一根细线怎么就能说话呢!以前只是听说,现在这电话就架到了家门口,究竟咋说话呢,一定得听听。最好也能让咱上去说两句,再见了亲戚朋友也多个话题不是?全村人都被惊动,一拨儿一拨儿地过来看埋电线杆子。郭二先生也出来了,一出来正看见对门的赖孩儿,他刚帮着抬了一段路的电线杆,二先生就问了这么一句:“赖孩儿,听说这电话比马还快?”赖孩儿立即露出行家的表情:“马!火车也赶不上它!”“噢!”老人服气了,“照你这样说,以后进城就不用腿跑了,坐电话了!哎,恁快,不晕吗?”“晕啥!电话啥时候也不晕,越快越不晕!”赖孩儿比划着。二先生毕竟年高,他又发现了问题:“哎,哎哎赖孩儿,就这么一根细绳绳儿,坐哪儿呢?”赖孩儿也懵了,就是,坐哪儿呢?不禁皱起眉头,说:“二爷,您老别慌,我进去问问。”
一根电线进了东屋。电话兵接上电话机,按住听筒猛摇一阵,拿起来便大声呼喊:“喂,喂喂,我是08,我是08!”“通了吗?”程太太小声问。“……嗯嗯,好的。”士兵把电话机送到程太太手里。“啊,老程……我就是啊,孩子吵了一夜,刚睡着……好,好的!”程太太把电话放上去,对着小个子电话兵说了声,“谢谢你们了!”
刘仙堂很郁闷。从爹死到今天,他兢兢业业地做了三年,三年中竟没有什么大的起色。若一定要找点儿变化,那就是他把花在土匪身上的钱账还了。一百块大洋啊!才说心里消停了几天,这不,郭家的进攻又开始了!刘仙堂一郁闷,身体便率先起了变化。开始他还没有太注意,只感到右腿有点儿小不得劲,夜里睡觉时无意间一摸才发现,大腿根儿上起了个疙瘩。他轻轻地摸了摸,像小母鸡嬎的头蛋儿般大小;又捻了捻,有些疼。这疼不像刀子割了那般尖锐,倒像是下雨前的燥,疼得厚疼得远疼得让人烦。刘仙堂知道,这是生闷气的结果。中医讲气,但中医讲的气和这个生闷气的气不一样。前边的气是根本,后边的气是末梢。后边的气很少影响前边的气,但前边的气绝对影响后边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