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刘仙堂牵了毛驴驮着媳妇走亲戚,在刘疙瘩寨外碰到时老头儿。当时两口子正拌嘴,刘仙堂说:“听说郭家的药王爷赎回来了?”老婆不想让他说这事,就说:“咱过咱的日子操他的心干啥?”刘仙堂恼了,说:“操他的心就是为了过好咱的日子!”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时老头儿。一团破布似的时老头儿靠在桑树上打哆嗦,一抖一抖地抽。刘仙堂是医生,一瞅就知道这人发着高烧。他并没在意,也没看出他就是时老头儿。毛驴更不在意,差一点儿就绊住老头儿的腿了。倒是驴身上的王桃儿在了意。王桃儿发过高烧。王桃儿知道烧到哆嗦的程度那就厉害了。“哎呀,这个人发烧!”禁不住一叹。刘仙堂皱起眉,只管往前走。王桃儿又说一句:“这个人摔住了,你看腿上有血!”也是职业习惯,刘仙堂就站住了。
这一站住,四只眼睛就认了真,“啊,这不是时老头儿吗?”毕竟在一起商量过事,刘仙堂先认出来了,“时老头儿,时老头儿!”哆嗦着的时老头儿使劲睁开眼:“仙、仙堂,救我!”刘仙堂围着时老头儿看了一圈儿,说:“你、你咋在这儿躺呢?”时老头儿说:“我、我遇着歹人了,抢钱……”“啊,啊啊,你在这儿等着吧!”刘仙堂坏坏地笑了笑,赶起驴来走了。“仙堂,仙堂救我……”时老头儿看刘仙堂走了,喊了两声就又闭上了眼睛。“这个时老头子,活过月了!”刘仙堂有点儿幸灾乐祸。王桃儿停住脚说:“你不救他?”刘仙堂头都不扭:“救他?咋救?你下来叫他骑上?他骑得上吗?”“哎,”王桃儿叹一声,发起感慨,“时老头儿糊涂,你说闹啥呀!你闺女嫁个有饭吃的地方不就得了,非得打官司、打官司,打得六亲不认,好受了吧!要不是这,给他送到郭家不行了!”刘仙堂忽然有了兴趣:“哎哎你再说一遍?”“我再说一遍?我说啥啦?我啥也没说呀!”刘仙堂启发她:“你说把他咋着——”王桃儿醒过神来:“啊?啊啊!我说把他送到郭家。现在,打两场官司了,送去了郭家也不会管他!”“哎,哎哎哎!”刘仙堂拉住驴,站下来,“我就是要把他送到郭家!”“啥?”这下轮到妻子瞪眼了。
刘仙堂停住脚,一脸得意地说:“你想,郭一山正办他爹的三周年祭日,让时老头子也去走走亲戚,给他那死了三年的女婿磕个头呗!嘿嘿嘿嘿,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说过又禁不住一叹,“这世界大得很,可就是路太窄不是?又走到一块儿了!”刘疙瘩寨那两个汉子都到郭家看过病,一听是郭家的亲戚有难了,二话不说,推起车子就送来了。
花娘正逗宝玩儿,她拿了一支小棒槌儿,一边摇,一边唱儿歌:“小老鼠儿,给哪儿睡?给墙窟窿儿里睡。铺的啥?小铺底儿。盖的啥?小盖底儿。蹬的啥,小轱轮儿。枕的啥,小棒槌儿。呼噜呼噜,打鼾吹儿。”巧巧跑进来,大声报告:“奶奶奶奶,给咱吵架的那个老头儿来了!”花娘抬起头:“哪个老头儿?”“就是那个,那个给你吵过架的,老头儿!”花娘一惊,把宝放在床上,说:“看着你弟弟。”“嗯。”巧巧马上趴到弟弟身边,学着娘的样子用指头在弟弟身上乱点起来:“这是坑,这是井,蛤蟆肚儿,往这儿拱,拱……”小家伙经不住痒,咯咯咯咯一个劲儿地笑。
外伤处理完了,时老头儿被众人小心地抬到东厢房内。“老先生高烧,服柴胡退烧汤。”郭一山坐下开了一个方子递给云鹤鸣,说,“快熬快喝!”云鹤鸣接过方子,扭身就去药房。刚出屋门,被花娘迎头拦住:“鹤鸣!是不是那个死老头子又来了?”云鹤鸣站住,点了点头。“不要管他!”花娘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叫他走!立马让他走!”“花娘!”云鹤鸣把她拉往后院,说,“他腿摔断了,正发着高烧。我这就给他熬药呢……”“不能去!烧死他正好!”花娘拉住云鹤鸣,“叫他死到外边去,不要死在咱郭家!”“花娘,他是病人,”云鹤鸣也急了,“咱是先生!有一分盼头儿也得治疗,咋着也不能让病人死了啊!”说着又要走。“不要管他!不能管!”花娘又拉云鹤鸣,“他闹活郭家一辈子,告了父子两代人!郭家哪儿对不起他?郭家救了他闺女,郭家给他儿娶了媳妇,郭家到今天还养活着他的孙子哩,他祸害了郭家多少钱!郭家对他一百层,他对郭家坏良心!他可有今天了,活该他……”“花娘,花娘!”云鹤鸣边拉边劝,“他现在是病人,他今天不是来闹事的!咱是先生,治病救人是咱的本分……”“那也不能管他!他坏良心……”花娘使劲拉住云鹤鸣。
三年前的那场官司,虽说不上刻骨铭心,倒也让云鹤鸣终身难忘。
时老头儿把郭家告上法庭,身兼法院院长的杨县长亲自审问,当他明白时老头儿因赌卖女、连卖两次的情况,又看时老头儿身体健康尚能劳动,就问:“时木墩,你想让本县怎样公断呢?”时老头儿说:“我想让我闺女把我接到她家,我也不说吃山珍海味、大鱼大宴,中不中?一天三顿饭,三天一改善( 伙食 ),她家那么富,又没有老人了,这也不算过分吧?”“嗯,”杨院长皱起眉,“还有吗时木墩?”时老头儿看县长和善,接着又说:“我也没啥爱好,就是好打个牌啥的,每月让她给我二十块大洋零花中不中?她家那么富,又没人花钱,这也不算过分吧?”杨县长说:“他要不给呢?”时老头儿大叫一声,“不给你作主啊!先打我那闺女,再打他郭一山,还有这个女人!”他指了指云鹤鸣。没想到杨县长一声断喝:“时木墩,你给我闭嘴!我不说你两次赌输了卖闺女,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穷?赌钱有赌富的吗?告诉你,满清时禁赌抓赌,中华民国也同样的抓赌禁赌!说,你都在哪儿赌?同赌的都有谁?”杨县长问过,抓起毛笔等着记。时老头儿知道不能顺着县长的话说,就大声喊:“县长,我告的是闺女不孝,这跟赌钱有啥关系?”杨县长说:“当然有关系了!郭家的人要是反告你赌输了讹钱,你该作何回答?”杨县长说过,扭脸看一眼云鹤鸣。时木墩发现事情不对,连忙弯下腰抱住肚子,说:“我要上茅厕我要上茅厕!”说着就往庭外跑。没想到,他躲过看他的法院人员,竟翻过厕所墙跑了。
郭一山给时老头儿看完病回到客房,弘元法师就提出要走。一山真诚地邀请他:“法师,今天是家父三周年祭日,恰又是犬子百日,家里请了刘黑子的唢呐班,又请了洛阳最有名的梆子戏班……”“谁的主演?”马利奇来了兴致。“哎,当红小旦美如玉。”“那自然是《 拷红 》了?”马利奇说。郭一山笑了说:“正是。”“哈哈哈哈,”马利奇笑了,说,“法师,今天你就破一回戒,欣赏一下美如玉,我可告诉你,戏剧在中国,那可是教化的利器,说句不中听的话,可比你的‘阿弥陀佛’作用大多了!”“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竖起右手,“谢谢郭先生,也谢谢马先生,贫僧告辞了!”“哎哎,你走了,我还能在这儿看戏吗?郭先生,法师走了,那我也只好告辞了!”马利奇要挟弘元法师。“难道你的耶稣基督也和释迦牟尼一样害怕名旦美如玉?”郭一山阻住马利奇。“哈哈哈哈,耶稣基督的神经比‘阿弥陀佛’要结实得多!”马利奇笑着,两人将弘元法师送出门外。“阿弥陀佛!”弘元法师竖起右手,谢绝再送。
两人刚进客房,云鹤鸣走了进来:“马先生,您三年没来了,一向可好吧?”马利奇连忙站起:“三年中走了很多地方,江浙,四川,还去了西藏,郭太太,您还是这么漂亮!祝贺您喜得贵子!”云鹤鸣红了脸庞,连忙走上前给二人倒茶。巧巧跑进来,大声喊:“爹,娘,要开戏了,花奶奶叫请你们呢!”“噢,巧巧!”马利奇看着巧巧,从兜里掏出一只乌木手镯,说,“巧巧小姐,送给你!”巧巧低着头,不敢看马利奇。“哈哈哈哈,”马利奇笑了,“是不是害怕我的蓝眼睛?”说着,故意瞪大眼睛让巧巧看。“嘻嘻嘻嘻,”巧巧笑了,说,“我知道你,花奶奶说,你是外国人。外国人的腿不打弯,用棍一敲就倒了!”“哈哈哈哈!”三个大人全笑起来。
马利奇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屋当央,连做了三个蹲起动作:“看见了吧,打弯的!”几个人又笑。“拿住吧!”马利奇再次递出手镯,巧巧接了,给先生鞠了一躬。“嗳,我记得以前巧巧叫妈,今天怎么叫娘了?这妈和娘有什么差别吗?”马利奇看看郭一山,又看看云鹤鸣,“还有,花娘的‘花’是什么意思?郭先生,请您教我!”郭一山笑了笑,说:“古云,孔子进庙,每事问。马先生也到了圣人的程度了!”“哪里哪里,中国有句古话,叫入国问禁,入乡问俗,不过请教罢了。”一山说:“花者,艳也,小也。花娘者,艳娘也,小娘也!”马利奇又问:“噢,那么花婶呢?”“称呼不同,道理一也!至于娘和妈,皆指母亲也。只不过俗有所别,娘似乎专指亲生,妈或者又称庶出。”“噢!”马利奇点头表示明白。郭一山站起来,伸手示意:“走吧马先生,我们去看戏!”“娘,走吧!”巧巧喊。“走。”云鹤鸣应着,扯住了巧巧的手。
巧巧的称妈为娘,始于三年前初夏。一方家六岁的财和当时四岁的巧巧一起玩耍,财骗吃了巧巧的麻花,巧巧咬哭了财。财娘于是扯着儿子寻到家里闹事,大骂巧巧有娘生没娘养。巧巧吓哭了,高喊着给妈要娘。云鹤鸣也哭了,她抱着巧巧说,乖,妈就是娘,新妈就是娘!巧巧一头拱她怀里,四岁的小人儿哭得像个大孩子似的。从那以后,她就成了娘,巧巧就成了她的亲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