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又病了,她躺在床上,蒙着被子身上还害冷。云鹤鸣端着药进来,大声喊:“花娘,起来喝药!”花娘抖抖索索地坐起来。云鹤鸣用嘴唇试了一下药,说:“正好,快喝了吧!”“一山呢?”花娘接过药碗,“别让他生气。他的身体比我重要,啊!”花娘抖得厉害,药洒了。云鹤鸣接过来,替她端着,说:“快趁热喝了吧。先生说,喝下去一出汗就好了!”说着,把药送到她嘴上。花娘一扬脸喝下去,哑着嗓子说:“都是我给家里惹的事啊!”媳妇安慰她:“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花娘,您别难过,也别害怕!爹没有做错,您没有做错,郭家上上下下都没有做错。谁也没有怪您。
您来郭家几十年了,没白天没黑夜,辛辛苦苦照顾俺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疼一山,疼巧巧,连一川你都疼得不行……”“鹤鸣——”花娘喊一声,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老没成色呀!老不给脸啊!没法往人前站啊——”“花娘,花娘!”云鹤鸣上前劝她,“我和先生说了,不管官司咋打,不要你往法庭上去。”花娘收住泪,看着云鹤鸣:“我不去?”“你不去。”云鹤鸣点着头,“我想好了,也不要先生去。”“一山不去那谁去?”“我。”“你?你一个年轻女人!”花娘瞪大眼睛。
云鹤鸣一笑,说:“年轻女人怕啥,只要有理,打到皇帝老子跟前咱也不怕!”“鹤鸣,”花娘感动地说,“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说你不是仙女就是魔头。孩子,我真的服了你了,你是仙女,是咱郭家的仙女呀!”花娘说着,又哭起来。“花娘!”云鹤鸣忽然流出泪来,“啥仙女呀,咱是被人家逼到绝路上去了!咱要是再不拼着性命去做事去抗争,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还咋活呀!”婆媳俩流了一会儿泪,鹤鸣说:“花娘,你安心地睡吧,就当啥事都没有发生!”“中,全靠你了鹤鸣!可别跟您花娘一样啊!”云鹤鸣转身欲走,花娘忽然大喊一声:“鹤鸣,我知道啥叫‘当大任’了!你这就叫当大任!”云鹤鸣站住,笑了。“老头子说当大任,我还真不知道啥意思,今天我才算……”花娘为自己的感悟兴奋着。
郭一山仰躺在床上,头枕了两手,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巧巧爬上床,撒娇地喊:“爹,你教我唱歌!”郭一山不吭。巧巧又喊:“爹,教我唱歌呗!”爹大喊一声:“下去!”巧巧看爹一眼,撇了撇小嘴,泪水就流了下来。除了行医,一山诸事不爱;除了行医,一山诸事不会。不管是因为“诸事不爱”引起的“诸事不会”,或者是“诸事不会”引起的“诸事不爱”,结果都是一样。别说是打官司跑法院,就是平时的迎来送往,节庆礼拜,他也烦!他喜欢行医看病,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下雨下雪,不管患者的病有多麻烦,不管患病的人多么不配合,他都不烦。甚至可以说,他有快感!那是一种探险,那是一种征服,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挽救和礼赞!他非常佩服祖上看病不收钱的抉择,他对此有着两方面的理解,一方面是方便了病人。让普天下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对于别的医家只是一个理想,而对于郭家则是理想的实现。每念及此,他就会自己感动!另一方面是提高了医术。那么多吃不起药的病人前来就医,行医的范围和病材就扩大了,操千剑而识器,看百病而知医。
平乐正骨的医道所以精进,和这个抉择有大关系!郭一山有自己的理想。他要看遍天下的医书,通晓正骨的医理。他要集天下正骨之大成,成一代医家宗师。爹理解他。爹说。郭氏正骨传了五辈,就算是草,也该长得树一般高了!爹说有梦想才有现实,家中诸事你都别管,好好地做梦吧!诚然,里外的家事都是爹顶着,虽然爹也烦,也皱眉头,但爹知道有儿,也啥都忍了。和时老头子打官司,爹跑了很多趟,虽说打赢了,但那个上下打点操心劳神,确让人郁闷和不快。媳妇来了爹走了,虽然爹说她当大任,虽然她敢闯土匪窝儿,虽然她说她去给时家打,可这是官司,不是光要勇气,还要辩论要说理要抛头露面,她一个年轻女人,咳!郭一山侧过身子,手托住右腮。时老头子真讨厌,你一来就闹,一闹就要打官司,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谁还能接纳你?谁还怎么接纳你?他知道时老头儿是想要钱,他也想过给他点儿钱,拿钱买平安。再一想,时老头子是个赌徒,有多少钱能供得起赌啊!郭一山坐起身来。他看见挂着泪花的巧巧睡着了,忙拉了被子给她盖上。既然他敢递状子,看来这一场官司是避免不了的……
媳妇回来了,看他坐在床上,以为他要睡,就说:“累了吧?你先睡吧!”一山回过神来,说:“你要干啥?”云鹤鸣一笑:“我想再学会儿。”说着走往东间去。一山犹豫了一下,说:“我也去吧!”就下了床。鹤鸣不点灯,瞎黑拿起一根骨头。一山拿火柴点着灯,问:“鹤鸣,上午那个公差给你说的啥呀?”“啊,当时我看恁多人不好给你说,后来花娘一病给忘了。”云鹤鸣挑了挑灯花,“他说,眼下这个杨县长是从陕西过来的,他听杨县长说,他的爷爷早年来平乐郭家看过病。所以他一来就找县志看郭氏正骨的记载。姓时的告状的时候,杨县长接住状子就问,是不是告的会捏骨的郭家呀?”“他啥意思?”一山问。
“啥意思,这不是明摆着的给咱透信儿嘛,想让咱活动活动杨县长!”一山面现难色:“活动杨县长?”“嘻嘻嘻嘻,”云鹤鸣笑了,说,“有理走遍天下。咱谁也不去活动!你想想,时老头儿他有儿子,养活他还轮不到闺女,且不说他这个闺女他卖了!再说,他身体又没啥病,能下地干活,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他告状就是个讹钱嘛!除非杨县长是个傻瓜,谁都能看出他的意思!我不相信他能打赢。”“要是万一 ……”一山皱着眉头。“放心吧先生!你只管看病,剩下的事情就由你的女人顶着吧!”一山笑了,自语似地说:“子曰,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看来,圣人的话也未必都有道理!”“好了先生,给我上课吧!”云鹤鸣用请求的口气说。“好。”一山应着,忽然又担心地说,“哎,会不会有人再在中间使坏呀?”“放心吧,杨县长会比土匪还厉害?”云鹤鸣撒娇地看他一眼。
心病一去,花娘第二天就起来了。她着个竹篮子,到集上买了两只雪白的长毛家兔,又扯了几根红头绳儿,绾四个花结儿拴上俩兔子的耳根儿,说是怕丢了做个记号。红宝石般的眼睛,石榴花般的头绳,两只兔子漂亮得像两个小新娘。巧巧一见,高兴得直叫:“花奶奶,这是你赔我的兔宝宝吗?”花娘笑了,说:“不是赔的,是你妈给你的兔宝宝。”巧巧说:“不是死了吗?”花娘哄她:“奶奶烧了一炷香,你看,又活了!”“啊——我的兔宝宝又活了!我的兔宝宝又活了!”巧巧叫着,“奶奶,再烧香的时候你要带着我!”
一山写了答辩状,又给媳妇逐字逐句地读了,问:“记住了吗?”鹤鸣说这有啥好记的,道理就在这儿,到时候把这纸递上去,县长会看。我再给他说不就行了,反正纸也是说,说也是说呗!一山笑了,说,你还得学认字。这是答辩状,哪是纸呀!说过又拿出一个木头盒子,从里边抽出一叠麻黄纸,说:“这就是花娘当年的卖身契;这一张是清政府的判词;这是卖花娘时马家写的证词……”“咱家放得这么好!”云鹤鸣禁不住赞道。郭一山说:“啥呀!早年不是打过一场官司吗?就把材料都弄齐了。咱爹怕再有麻烦,就一点儿不丢地保存了下来。”云鹤鸣接过来看着。
一山说:“尽管这次他告的是花娘不孝,不养活他,这些材料还是有用的。人都叫他卖了,还该养活他啥呀?”“这不就对了嘛!他时老头儿能打赢官司?”一山说:“那也得再商量商量,再有两天就开庭了!”说着禁不住又皱眉头。“不。”鹤鸣笑了,“按先生的计划,今天晚上不是考试学生的时间吗?”“今天晚上?”“你想想?”一山便做出想的样子:“噢,不错。等打完了官司再考吧?“那能行?再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先生的考试。考,我都准备好了!”“真准备好了?”一山显然受了妻子的影响,脸上露出了笑意。“嗯。”鹤鸣认真地点头。“那好吧!”一山振奋起来,“你收好东西,我去作准备。”云鹤鸣连忙收拾东西。
一山走进东间,把“女”箱打开,骨头混在一起。想了想,又掀开了“男”箱,做一点儿手脚,这才大声喊:“云鹤鸣,考试马上开始,请作好准备!”云鹤鸣走过来,扬头挺胸,一本正经:“学生准备好了!”郭一山忍住笑,说:“两根香烟的时间,把女骨摆正、摆好。全部摆正、摆好了,五分;剩五块骨头,四分;剩十块骨头,三分。”“学生明白。先生开始吧!”云鹤鸣精神饱满。巧巧忽然跑进来,大声喊着:“奶奶说,她一烧香,我的兔宝宝就救过来了!新妈新妈,兔宝宝是不是也断了骨头啊?”云鹤鸣弯腰亲一下巧巧:“去乖,好好给它玩儿吧!”郭一山把两支香烟扎在一块,吸了一口,说:“开始!”云鹤鸣马上进入状态。“走,巧巧,咱到那边玩儿,让新妈做事!”一山哄女儿。“好吧!”巧巧掂着她的兔篮子,跟着爹走往西间。“爹,新妈是不是又给骨头玩儿呢?”巧巧说。“嗯。”一山坐着,看着窗外。“妈最贪玩儿了!整天玩骨头!骨头又不会吃草,哼!”巧巧说着,把兔子抱出来,放在地上。
黝暗的屋子里,云鹤鸣麻利地动作着。颅骨二十三,躯干五十一,上肢六十四,下肢六十二,外加六块耳朵骨。开始学习摆放的时候,必须记准这些数目,手上摆着,心里记着,嘴里还要默默地念着,摆的遍多,熟透了,这些数字就忘了,只要一摸,就知道是哪块骨头,在什么地方,上边连着谁,下边挂着谁,正了,反了,倒了,全都了然于心。说起来是二百零六块,真要摆起来,倒也快得很,不到两支烟的工夫,云鹤鸣已经摆好。说摆好也不准确,因为现在她手里还剩下一根大骨,严格说来是细长的腓骨,腓骨有啊,她又摸了一遍,两条腿两根腓骨一根不缺!她不放心,放下这根骨头,从头到脚,又细细地检查一遍。二百零六块,丁点儿不差!
“咋样?好了吗?”郭一山端着灯走过来。巧巧搬着她的兔宝宝跟在后边。香烟将尽,一山故意做出夸张的动作:“哎哟,烧痛手了!”“多出来一块骨头,找不着地方了!”云鹤鸣还在思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一山放声大笑。云鹤鸣端起灯照看她摆好的骨头,她忽然发现了问题:“先生,是不是你把那一箱的骨头弄到这一箱了?”“哈哈哈哈,”郭一山笑出了眼泪。“先生欺负学生!哼!”云鹤鸣故作生气。
郭一山拭了拭眼睛,说:“云鹤鸣,你真是太聪明了!刚才说摆正、摆完是五分,现在我宣布,你得了六分!”“你开玩笑!”云鹤鸣故作嗔怪,攥拳头做出欲打的样子。“哎,我告诉你为啥得六分中不中?早年,咱爷考咱爹的时候,放进去两块兽骨,咱爹咋也弄不明白,人身上一共二百零六块骨头,咋就多出来两块呢!咱爹考我的时候,也放进去两块兽骨,我就把兽骨当成人骨摆了。到了你这时候,你看看,”郭一山指着箱子内的骨头,“一块不错,多出来的这一块骨头硬是让你剔出来了!我告诉你,这是男人的腓骨,不是兽骨啊!”“有啥差别呢?”云鹤鸣认真地看着丈夫。
一山说:“兽骨与人骨好区别,人骨与人骨就难了!可是,你给它区别得清清楚楚!既没有糊里糊涂都摆进去,也没有把男腓骨放进女人体内!所以,六分!”云鹤鸣一下扑到丈夫怀里,有些撒娇地说:“我刚才也奇怪,人骨头不是二百零六块吗?为啥多出来一根腓骨呢!一定是我不小心,把那一箱的骨头弄到这一箱了。谁知道你是故意考我的!”郭一山正了颜色:“鹤鸣啊,社会上的捏骨先生,有的会用药但不懂手法,有的呢懂手法又不会用药。咱郭家的独到之处,就是药物、手法并重。药,咱是祖传秘方,可以一劳永逸。手法,可是代代都要顶真的,这就是咱郭家为啥辈辈都要摸骨头、考手法的原因呢!”“我明白了先生,以后的子孙,一辈一辈地都要摸骨头、考手法。”云鹤鸣小声说。郭一山点头。“爹,妈,我也明白了,小兔死了还会活!”巧巧喊着,忙钻进爹妈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