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苦寒滋阴降火润燥滑肠
—— 《 本经 》
郭一山洗了手,云鹤鸣忙递上手巾。一山边擦边说她:“你也洗。”两人洗净手,一山搬来凳子,踏上去,伸手到药柜顶上搬一个五六尺长的木箱子。云鹤鸣看见,连忙走上前帮忙。两人把箱子抬下来。郭一山挪挪凳子,又去搬另一个长木箱。箱子不很沉,但朱红的大漆面油光可鉴。一山拿来土红色的拂尘,轻轻掠去上边的细土,木箱上显露出大大的“男”字。郭一山又去洗了手,这才小心地打开箱子:
森森白骨。
“啊!”云鹤鸣禁不住后退一步,“我还以为是啥贵重的药物呢,咋是一副骨头架子呀!”“嘿嘿嘿嘿,”郭一山笑了,说:“你不懂,这可比贵重的药物还要贵重呢!”“是吗?”云鹤鸣瞪大疑问的眼睛。“鹤鸣,这可是郭家的传家之宝啊!”一山故弄玄虚般一笑,看着妻子又说,“这还是咱爷那时候的宝物,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一块儿骨头都不缺。”“要它作啥用?”鹤鸣仍然不解。“作啥用?”郭一山又一笑,“咱郭家祖传的正骨医术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个是秘方,一个是手法。秘方就是药物配方,祖传的《 郭氏正骨精要 》记的就是理论和秘方。等你认字多了,再一页一页的背吧。手法就是正骨的一整套方法,推、按、捏、抚等等。你记住,天下的秘方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简单。因为简单,所以必须保密。”“啊,怪不得配药时那么小心!”云鹤鸣笑了,“还说药王爷不喜欢女人!”一山哈哈地笑了,说:“所以咱家的药都是关门自配,只抓药,不唱方,都在心里头装着呢!”一山拿起一根胫骨,“这手法就不同了。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施行的,谁都看得见,很难保密对不对?”“那是,”云鹤鸣点头。
郭一山摆出讲课的派头:“咱郭家正骨的手法跟人家有哪些不一样呢?奥妙就在这一副骨头上!”“噢。”云鹤鸣看着丈夫。“这是一根股骨,男人的大腿骨。你看,平滑,圆润,没有一点儿凸起顶手的地方。如果骨头断了或者劈了,它就不会平滑、圆润了。其他所有的骨头都是一个道理。所以一个好的正骨医生,必须十分熟悉人体内所有骨头的正常形态,一点儿也不能含糊。一摸病体,就知道伤在哪里。这是手法施治的基础!”“咋样才能熟悉人体内的骨头呢?就这样用手摸?摸骨头?”云鹤鸣禁不住皱起眉头。郭一山说:“对。从今天起,你就要很快地熟悉它们,不但要一个一个地摸,用手摸,还要用自己的心去摸。一搭手,就知道是哪一块骨头,它在人身上的位置、次序、大小……然后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按人体的样子一块儿一块儿地把它摆出来……”
郭一山用拂尘扫净另一个箱盖,箱盖上又一个大字露出来:女。郭一山再一次洗了手,这才打开箱子。又是一副骨头标本:“这是女人的骨骼标本。”“噢,两个头不一样大呀!”云鹤鸣小声说着,伸手欲摸,又禁不住缩了回来。一山笑了:“男女有别嘛!你不要急,我会一块儿骨头一块儿骨头的给你讲解!”“这些,您都完全熟悉?”云鹤鸣好奇地看着丈夫。郭一山不无得意:“我都摸了上千遍了,没有哪一块骨头不熟悉我的指头!”“真了不起!”云鹤鸣钦佩地看着丈夫。“你摸摸看!”一山把手里的股骨递给妻子。云鹤鸣犹豫一下,还是勇敢地接在手里。
先学医理药性,再说正骨摸骨头,这也是郭家祖传的规矩,或者说是他们上课的程序。开始就摸骨头,易生害怕,由害怕而生厌,由生厌而弃医,由弃医而断脉。平乐正骨就完了。医理药性就不同了,什么草什么脾气,什么根什么性情,什么药补,什么药泄,什么性温,什么性寒,什么要炮治,什么要蜜炙,虚实寒热,阴阳雄雌,相生的治病救命,相克的死人败事。一服药少则三五味,多则几十种,这就有意思了。看病像法官破案。沉浮虚滑二十七脉相,般般牵联着性命攸关,蛛丝马迹,深藏不露,形左实右,声东击西,九曲回肠,万法归一。加之眼观、耳闻、鼻嗅,口问,再麻烦的症候也有一个判断。经验的参与,智慧的参悟,加之病人的积极配合、点头赞许,成就感便像平湖秋水的烟云沛然而起。
治病像带兵打仗,谁为帅,谁为将,谁为急先锋,谁为勇后卫,谁为划策之谋士,谁为护驾之中军,小时候听书得来的感觉就复活了,好像这千军万马冲锋作战的壮烈全在你掌握之中了。你于是便有了激情,有了快感,有了征服一切的欲望。调养像皇上治国,谁为良相,谁为贤臣,谁管外交施礼,谁承娱情悦性,六方和合,天下太平。通体舒泰,水波不惊。整个行医的氛围则像参禅打坐,典雅而静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绝尘弃世,可以游仙。不做良相,便为良医。因为良相和良医原本操的是一个东西!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般的师傅都有本事领你进入行医之门,但能把行医之门变成激情之门、快感之门、绝尘弃世之门的师傅却是少之又少。二百年来的郭氏正骨所以代代精进,和这个“门”的感受大有关系。郭一山深知此理,所以他一开始就给媳妇取一个超拔的名字,使其产生庄严的感觉。必也正名乎!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接着教鹤鸣学医理、背药名,增长其知识,陶冶其性情,最后才是这个摸骨头。如果说,取名、学理是登堂,那么到这个摸骨头,也就是入室了。
毕竟是孩子,砖头给姑熬着药就打起了瞌睡,药溢了还不知道。云鹤鸣过来了,忙把药端下来,说:“砖头,你去睡吧!”砖头强撑着说:“啊,我不瞌睡!”“不瞌睡你为啥打哈欠?”巧巧过来了,认真地看着砖头的脸。云鹤鸣倒了药,砖头又打一个哈欠,巧巧马上报告:“新妈新妈,俺表叔又打了一个!”
云鹤鸣端着药走进上房,说:“花娘,起来吃药吧!”花娘听见,连忙挣扎着坐起来。巧巧挤到前边:“花奶奶,你打死的兔宝宝,啥时候还我呀?”“巧巧,别瞎说,奶奶病了。”云鹤鸣止住孩子,扭脸问:“花娘,您好些了吧?”“好多了!就是感觉没有力气,浑身不是太透气。”花娘说。“没力气,为啥能把我的小兔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巧巧接上。“巧巧,喊你爹去,奶奶要看病!”花奶奶想岔开话题。“我不去。你打死我的兔宝宝!”巧巧撅着嘴,站着不动。云鹤鸣趴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下,哄她:“巧巧,妈也想爹了,去把爹喊来中不中?”“中!”巧巧脆生生地应一声,刚要走,爹进来了。“爹!”巧巧喊一声,马上扭过头讨好地又喊,“妈,新妈,是我把爹喊来的!”“巧巧真聪明!”云鹤鸣夸她。“你带巧巧睡去吧,我给花娘再看看!”一山说。“我身上的病,就你爹和你最清楚,一服药截住病,两服药大见轻,三服药就不见病了。”花娘说着,笑了。“嗯。我看看脉!”一山说着,坐到花娘床边。
云鹤鸣带巧巧回到屋里,看见两个大木箱子还在东间里案上摆着,安排巧巧睡了,就走到东间,吹灭灯熟悉骨头。一山回来,不闻声响,以为都睡了,上床一摸,吓了一跳:人到哪儿去了?“嘻嘻嘻嘻,”媳妇笑了,“在这儿呢!”“为啥不点灯啊?”一山问。“我在摸骨头呢!”鹤鸣应着把灯点上。一山很感奇怪:“哎,你咋想起来不点灯了?我还没告诉你呢!”“为啥要你告诉?”鹤鸣看着丈夫,“你想,病人的骨头都在肉里呢,即使大白天,不也像在黑夜里一样,只能靠感觉来把握了。所以,我就把灯熄了!”“哎呀我的乖乖,你可是真聪明!咱家熟悉骨骼都是在夜里练习。听爹说,咱爷一袋烟的工夫,就能把一副人骨架摆好,丁点儿不错。咱爹的功夫是我亲眼见的,差不多也是一袋烟……”“先生你呢?”云鹤鸣调皮地看着丈夫。“我?你看!”郭一山说着,把一副人骨打乱。“别慌!”云鹤鸣连忙拿来一支香烟在灯上吸着,拿在手中,说:“好了,摆吧!”一山走过去,噗一口吹灭了油灯。
从灭灯到再次把灯点亮,云鹤鸣手里的香烟还有三分之一!
云鹤鸣太佩服了,她拉着丈夫的手,大喊:“先生!先生你快教我!”“明天吧?”一山故意后推。“不!现在!”“好吧!”一山掀开那箱女骨,说,“骨伤,四肢最多,咱就先从四肢学起!”“嗯。”云鹤鸣急忙点头。
郭一山看着妻子:“人体是一个精密的整体,体内有心肝脾肺肾提供动力,外边有肌肉骨骼提供保护。大脑指挥着,四肢运动着,人就活动起来了。骨头是身体的架子,骨架、体架,就是这个意思。骨头断了,就是体架折了,人就起不来了。少一块肉不要紧,缺一块骨头就不行。骨头真是太重要了!”云鹤鸣笑起来,说:“小时候听我奶奶说,人是女娲老奶用泥捏的。男男女女,一对儿一对儿的。正放在太阳下晒呢,下雨了,收不及,就用笤帚扫起来了。这一扫,有的扫断了胳膊腿儿,有的刺伤了鼻子眼儿。配好的对儿也散了。所以,既有身体残疾的男女,也有过不好日子的夫妻。哎,咋没听说骨头是女娲老奶用啥做的呢?”郭一山也笑了,说:“你还别说。每当我看到这些骨头,就会禁不住想到,这个造人的人,不但聪明,精细,还造得结实,合理,一点儿也不偷工减料。
”郭一山拿起一根骨头,“这是胳膊上的骨头。你看看,叫一般人想,有一根骨头不就行了。可它不,两根。这个叫尺骨,是主要的骨头。这个是桡骨,起辅助作用。尺骨连接上臂,所以上边大,下边小。桡骨连接下腕,恰是下边大,上边小。一颠一倒,一辅一正。正的粗大,稍长,辅的细些,稍短。医学讲究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由此看来,老奶奶造人的时候是大为讲究的呀!”云鹤鸣说:“我奶奶还说,女娲老奶奶造人,心情好的时候,就把两个男女揉在一块,捏软和了,再造。为啥有的夫妻感情特别好呢?就是因为他俩是一块儿泥捏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山说:“照你这么说,这尺骨和桡骨也是有男有女了?”“是嘛!你不是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吗?一阴一阳,不就是一女一男吗?”“不是我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老祖宗的《 黄帝内经 》上说的‘一阴一阳’。”
“哎,先生,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听说,郭氏正骨是由一个神仙传授的,所以特别灵,是吗?”云鹤鸣看着丈夫。一山笑了,说:“听听你的神仙!”云鹤鸣歪头看着丈夫:“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神仙病了,来到了郭家。郭家先人给他端吃端喝,擦屎刮尿,照顾得像亲人一样。神仙好了,无以为报,说我有正骨秘术你学不学?先人说,我这把子年纪了哪还学得了东西。神仙说,你坐下吧!先人坐下,神仙只在他头上一摸,他从此就学会了正骨秘术,我说的对吗?”一山听了哈哈大笑:“照你这么说,我也在你头上摸一下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