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病了,蒙两床被子还发冷。一山诊过,知是受了风寒,做了一碗神仙粥,三片姜,五段葱,一两糯米,熬好后又加了两勺醋。花娘吃过睡了。晚上再去,细细地诊脉,才发现花娘内热太盛,并不是外感风寒。“一山,不知道这回啥病,头疼得厉害。”一山说:“心急,上火,内热太盛。出的气热燎燎的,你看嘴都嘘泡了。还得再吃两服泄火的药。出虚恭吗?”花娘说:“就是肚里气儿不顺,光咕噜就不出来。”一山说着,又诊了另一只手,说:“情绪烦躁,心神不宁,花娘,您是不是心里有啥不愉快的事?”郭一山不看花娘,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爹刚去世,家里忙得很,是不是有啥不周到的地方惹您生气了?”“你说到这儿,一山,我就想问问,你爹在时,家里的这些杂事,吃喝穿用,修墙补壁的,都是我铺排,老头子一死,啥也不让我知道了!就说这泥房子,搭覆棚,买八仙桌子、太师椅子,不是我好计较,你总得叫我知道知道吧……”一山说:“爹刚走,想着您心里难过,我就当家了,也没给您说。”
花娘说:“还有,咱家里这样困难,咋能说给媳妇娘家一百块大洋就给一百块大洋呢!她爹做生意是需要钱,咱不也需要钱吗?你爹念念不忘的白玉药王还没有赎回来呢!一山,咱都是一家人,我也来郭家二十四年了,忠心保国,没有二意,早就姓郭了!我想说,媳妇虽然是个有材料的人,你也不能啥都叫她当家,她毕竟刚来,我是担心……”郭一山皱起眉头,说:“俺爹没给你说,那一百块大洋是云家在咱急用钱时拿来的,哪是咱的钱呀!还有二叔家那二十块,一方家那五块,一块儿都还了!长这么大我最怕塌账,是我主动提出来要还钱的。”花娘一时没了话。
一山说:“花娘,爹走前您管啥,以后您还管啥中不中?”“我不是说非管事,我伺侯你们郭家老少三辈,也该歇歇了。我是想……”花娘正说着,巧巧跑进来,高喊着:“爹,爹爹,我要吃花生仁!”巧巧扑进爹怀里,疯闹着。外边,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焦瓜子——花生仁!”“给她买去吧!”花奶奶大声说,“给钱!”“我身上有。”郭一山拉起巧巧出了屋门。
花娘一病,可苦了一山了。砖头每天守着个杂货铺,基本帮不上忙。一天三顿饭都是看病的人帮着做的。巧巧虽然四岁了,但从小就是喂,不是爷爷喂就是花娘喂,刚让自己学着吃饭就摔了一只细瓷碗,还惹得她哭了个梅子黄时雨。她还没哭完,来个急病人,一山饭没吃上,站起来就走了。俗云,先生如孝子。谁让你学了个先生呢!他一急,就吩咐砖头套上驴去接新娘。
晚霞满天的时候,新媳妇跳下了驴背。一山看见,顾不得人笑话,走上前接了包袱,又抢过她手里圆竹篮子,问:“啥好东西?”奶奶还没有起床,巧巧也跟着爹迎了上来。新媳妇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糖,说:“给巧巧,梨膏糖!”巧巧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家走。一山忽然发现了竹篮里的秘密:“你咋带了两只兔子呀?”巧巧听见,大喊着:“我要兔子,兔子我要!”
新媳妇在铜盆里洗脸,郭一山拿了手巾站在旁边,很有激情地欣赏着她。巧巧蹲在屋里给篮里的兔子玩儿:“兔子,你们必须吃糖,梨膏糖吃了不咳嗽,知道不知道?”新媳妇抬起头。郭一山忙把手巾递上。看着先生,新媳妇感激地笑了。她擦了脸,把手巾放盆里打湿,拧了拧,走到巧巧跟前,说:“兔子吃糖了吗?”“它不吃。”巧巧委屈地嘟起小嘴儿。“兔子爱干净,来,巧巧洗洗脸,洗干净了兔子就吃了!”说着,拿湿手巾给巧巧擦脸。巧巧乖乖地站着让新妈擦,眼睛看的却是兔子。新妈说:“巧巧,妈给你带来的兔子喜欢吗?”“喜欢。”巧巧说过,又讨好地看看新妈。新妈说:“好,喜欢就给你了!”巧巧说:“新妈,我教它们唱歌可以吗?”新妈说:“当然可以了!”巧巧又说:“我带他们上街玩儿也可以吗?”“可以可以,你的兔子嘛!”新妈学着巧巧的口气,像个大姐姐。巧巧摸了一下脸说:“新妈,我洗净脸了,它们咋还不吃梨膏糖呀?”“兔子吃草,吃萝卜,吃青菜,它不爱吃糖。
巧巧好好喂它们,将来它们会给你生一窝小兔宝宝!”新妈笑着说。“嘿嘿嘿嘿。”巧巧乐了。她忽然抬头看着新妈,困惑地说,“新妈,花奶奶说,你可厉害!你有两把剑,一把杀我娘,一把杀另一个我娘,真的吗?”郭一山一惊,他想制止孩子。新媳妇用眼神止住丈夫,她弯下腰去,从头上拔下桃木簪子,说:“巧巧,新妈没剑,新妈只有这把木簪子,谁也杀不了!你娘和另一个娘都是病死的,新妈还没来,新妈咋能杀她们呢?巧巧聪明,巧巧听明白新妈的话了吗?”“嗯。”巧巧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啥都明白!”巧巧想了想又问,“新妈,你说花奶奶坏吗?”“花奶奶,”新媳妇犹豫了一下,说:“不坏!”巧巧问:“那她咋说你坏呢?她还说,新妈妨爹。新妈,妨是啥啊?是不是像刀子一样可以杀人啊?”“妨?”新妈想了想,说,“妨就是说,我长得像你爹!就像巧巧长得像爹,人家就说,巧巧仿他爹。”她巧妙地把“妨”换成了“仿”。“哈哈哈哈,”巧巧笑起来,“那,我是爹的闺女,你也是爹的闺女了!”“哎,就是!我有两个闺女!”郭一山凑趣地把巧巧和媳妇一起抱住。三个人笑成了一团,滚倒在床上。
到了晚上,花娘起来了,皱着眉,勒着个额头,显然还没有好彻底。她来到了一山的门口,正看见巧巧张着个大嘴打哈欠,就说:“巧巧,走,跟奶奶睡觉去!”“我不瞌睡。”巧巧说着,又打一个呵欠。“花娘,过来吧!”一山喊。花娘走进来。“我不去,我要在这儿睡,这儿人多!”巧巧看着花奶奶。新媳妇说:“让巧巧在这儿睡吧,您病刚好!”花娘说:“你们新婚宴尔,让她在这儿掺和啥!”新媳妇红了脸,不吭声了。花奶奶高了声音:“巧巧,你要不走,以后我可不管你了!”“去吧巧巧,跟奶奶睡,啊!巧巧可听话了!”一山哄孩子。巧巧撅起小嘴儿,不情愿地跟着奶奶走了。
新媳妇端起油灯去看了灶锅,又走到大门口看了头门。砖头打着哈欠跟在后边。“天天防火,夜夜防盗。每天都要看,一次也不要拉下!”新媳妇边走边说。“嗯,嗯。”时砖头应着,走上前把院门闩好。
新媳妇脱鞋上床,说声睡吧!丈夫不吭声,她又说了一声,郭一山还没答应。她知道丈夫看书又入了迷。就故意用头发把他的书遮住。郭一山往外挪挪。她跟着也往外挪。一山退到床边,半个屁股都到床外了她还在挤。一山扑哧一笑,翻身把媳妇搂在怀里。新媳妇扑扇着两只大眼睛,说:“先生,你感觉到没有,花娘对我有敌意。”一山抚了抚她的头发,又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说:“不会吧。
我咋没感觉?”新媳妇说:“巧巧老给我难堪,你不认为是她教的?”郭一山想了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巧巧和你不熟,她爷爷又娇惯她,惯出毛病了……”新媳妇说:“先生,我听说花娘她爹赌钱输了,把她输过来了,是吗?”“那是哪年的事了!你别多想。”说着就亲媳妇,额头,脸蛋儿,接着是嘴。“不,我想听听。”新媳妇撒娇。“好吧。”一山松开手,做出想的样子,“花娘她娘死得早,她爹不正干,赌钱。好像是花娘十四岁那年吧,她爹赌输了大钱,把她抵上了。花娘不愿意跟人家走,抱住一棵槐树死活不丢手。刚好咱爹看病从那儿路过,两边都认识,一问是这事。咱爹说多少钱,赢钱的是马家,说是一百串钱。咱爹说,小妮怪可怜呢,又没娘了,这算是缘分,我替孩子出了吧!花娘一听,倒地就给爹磕头。就跟着咱爹来家里干活了……”
新媳妇:“收房了?”“啥呀!”郭一山摇了摇头,“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咱娘还在呢,老是有病,家里缺人干活,就留下来了。她是十六才嫁给咱爹的,郭家不是人不旺吗?咱爹比她大二十八岁呢!”新媳妇问:“一直没生养?”“生了一个,男孩儿,一岁多时出天花儿死了。那时候我都十三了,好抱着他玩儿,刚学会叫哥……”一山说着叹了口气。
新媳妇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先生,啥时候把巧巧接这边吧,我来了,该我照管她……”一山说:“叫花娘带吧,她从小就跟着她。”“我是娘哩,我来了,应该我管她了。”一山说:“你不知道,生巧巧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三天。她一落地,她娘就走了。她是花娘一口一口嚼馍喂大的!”“噢!”新媳妇若有所思。一山轻喟一声:“说是奶奶,其实跟个娘差不多!”“嗯,我知道了!”新媳妇双手抱住了丈夫。
打的是郭一山,却疼死了郭老先生,刘仙堂花了一百块大洋,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有点儿不快,也有点儿快感。就在郭老先生停丧在家连日祭拜的时候,他也给自己的父亲焚化了纸钱。二十个大白馒头,五碗大肉供品,爹生前爱吃猪头肉,他用的全是猪脸、猪脖子。神三鬼四。四个头磕下来,刘仙堂就哭了。刘仙堂说:“爹,儿子给您报仇了。郭老头子已经死了!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诲,郭家不灭,刘家不兴……”磕完了头,刘仙堂却不起来,屁股坐上脚后跟,面对着供桌上的爹的牌位,连吸了三袋烟。一百块大洋,对刘仙堂这个三口之家不是个小数,四块大洋一百斤小麦,两千五百斤小麦啊!一个月吃一百斤,鼻子眼儿里都是了,也吃两年零一个月。他什么时候吃过一百斤呢?过一个年,也才磨几十斤白面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