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奇不接一山的话,他看着郭一山:“郭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我要在这儿住院!”“住院就不必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只需静养三个月,就可以传教做事了。”郭先生给他解释。“郭先生,这个我相信,完全相信!我佩服郭先生,佩服中国医学,我想做您的徒弟,学习您接骨、正骨的医术。”马利奇边说边比划。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你不姓郭,是不能受传的。”老陈禁不住接上。“这个我懂。你们中国,传男不传女,传同姓不传异姓。我可以姓郭嘛!我的祖上叫马太·利奇,中国的名字叫利玛窦。
为传播基督精神来到中国,曾经向明朝皇帝进贡过自鸣钟。万历皇帝让他当过明朝的进士,他还和一个叫徐光启的大臣合写过《 几何原本 》。意大利是没有姓的,姓什么都行,只要能学到精湛的医术,我可以姓郭……”马利奇滔滔不绝。“马先生,你这一说我就纳闷儿了,你的祖爷爷叫马太·利奇,你咋也叫马利奇呢?你是中国通,你知道,这在中国是不允许的。”郭先生笑着问。“是啊是啊,这不乱辈了吗?”老陈叫喊着。马利奇说:“啊,这是对我祖上马太·利奇先生的纪念。在中国既不能和父母同名,也不能喊父母的名字,我们意大利不这样,马太·利奇就是马太·利奇,谁都可以喊的。”
又有病人来了,满头大汗的家属跑进客房:“啊,郭先生,有客人啊?孩子摔住了!”来人焦急地解释着。“好的,就去!”郭一山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站住,对马利奇说了句:“对不起,马先生!晚上说话!”马利奇笑着说:“我听先生的,晚上说话!”
马利奇果然没走。两张太师椅子,郭一山坐在东边,马利奇坐在西边,高大的狮子烛台上,一边一支粗大的红烛。
马利奇认真,遇事总要辩个明白才舒服,之所以没走,就是想弄清楚郭家为什么不收他做徒弟,或者说,收他做徒弟有什么不行。两人一坐下,马利奇单刀直入,续接上白天的谈话:“土匪是没有道理的!郭先生,你想过没有,如果尤瞎子不放你回来,或者说你不幸遇难,这都是可能的。你们郭家的正骨医术还能不能传下去?中国有句老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一个负有重任的家学传承者,你不感觉这是最大的不孝吗?”郭一山重重地点头。“所以我要学,要做您的学生,徒弟。我要把郭氏正骨传到意大利,传到欧洲。我刚刚向老陈学了一句中国匠人的行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教我了,为什么那么多中国的能工巧匠都断了血脉!不要紧,我不在中国行医,我要回到意大利,不和先生您争市场!”马利奇说过,真诚地看着郭一山。
“马先生,我们说点儿别的行吗?”郭一山笑了笑。
“好,好,说点儿别的。”马利奇往外看了一眼,正看见砖头把从门外掂来的笸箩放在门口,“你当医生,付出了自己的知识和劳动,理应得到报酬,可您为什么不要酬劳?只得到几封果品甚至什么也不得呢?”郭一山看着门外:“马先生,这也是郭家祖传的规矩。在乡下,有很多人家是看不起病的,一辈子不吃药的大有人在。一个讨饭的人到你门上,你不会不给他口饭吃,因为他饿;一个生病的人到了医生门上,你不应该不给他看病,因为他痛苦。施舍者不会要求乞讨者的回报,医生也不应该要求病人的回报。济世活人、扶贫救困,让所有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这就是郭家二百年来的家传。”“不要求回报?你们为什么还收病人的礼物呢?据我了解,你们郭家开了一个杂货铺子,把每天收到的礼拿去卖钱,这不就是变相收钱吗?”马利奇摆出挑战的姿态。
郭一山笑了笑,说:“马先生,礼和钱是两件事情。礼,是乡邻们相见时的人情。有钱人家,礼重些;没钱人家,礼轻些。当然,如果贫穷的,拿不起礼,他可以啥都不带。再说,啥东西都可以当礼,今天上午你都看见了,有一个老人来看病时拿了几个白萝卜。拿不拿礼,拿多少礼,这全是病人的心意,是病人根据家里的经济条件自己决定的。钱,就不同了,如果郭家坚持收钱,那就会使不少贫苦人看不起病,因为他没有钱!”马利奇说:“他有白萝卜!”郭一山认真地点一下头:“至于卖,那么多的礼,不卖就坏了。
不瞒你说,郭家行医二百多年,所以还开得了门,就是因为有那么多人给先生送礼。”马利奇说:“礼?”“对。”郭一山点头。“有钱,买得起礼,可以看病;没钱,买不起礼,也可以看病。”马利奇思忖着,“让所有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对,这就是郭家行医的原则!换句话说,就是不让一个人因为没钱而耽误了看病!唐朝医圣孙思邈说,凡大医治病,当无欲无求,大慈恻隐,不得问贵贱贫富,老少丑俊,也不论怨亲智愚,华人夷人,皆同等看待,视如亲人!”郭先生郑重而庄严。“啊啊,大医呀先生!”马利奇面现敬钦,“这也就是郭家所以不富不贵又那么受人尊敬的原因了!”郭一山下意识地点头。
马利奇话锋一转,又提出新的看法,“要是有的人家很有钱,他愿意拿钱给你,郭家收不收?”郭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家父早年给河南知府文悌的儿子看好了病,他送来一桌子元宝,家父不收;他又提出让家父做官,家父不做。慈禧太后听说后连说两个‘好’。你白天都见了,门外挂的那面‘好好’匾,就是慈禧太后的御笔。”“嗯。”马利奇点了头,忽然又有了想法,“嗳,郭先生,你坚决不收钱,不是要病人心里内疚吗?”郭一山笑着摇了摇头:“内疚啥!像文悌知府,他后来买了很多名贵的药物送来,人参、牛黄、羚羊角、血竭,都是论斤送的。不瞒你说,你现在贴的膏药里,还有知府买的药呢!”马利奇点头:“这是礼!”“对。”“只收礼,不要钱。”马利奇自语似的。郭一山接上:“是,祖上的规矩。”
新媳妇端两碗面进来,说:“半夜了,别光顾说话了。吃碗面条吧!手艺不好,见笑了马先生!”“谢谢,谢谢!”马利奇接过碗来,用筷子一挑面条,高兴得大叫一声:“好手艺嘛,怎么说手艺不好!哎,郭先生,这是不是你们郭家的又一个规矩?”“哈哈哈哈。”两人都笑起来。
花奶奶牵着巧巧的手在村中走过。巧巧一边走,一边吃着手里的麻糖。“花奶奶,背!”巧巧不想走了。“奶奶背不动。”老先生一死,花奶奶总感觉自己病蔫蔫的浑身没有了力气。才三十八岁怎么就像老了呢!“奶奶背,我肚子疼!”巧巧耍赖。“坏妮儿!”花奶奶骂一句,就蹲在了地上。巧巧是她的亲人。巧巧落地没娘。没娘就是没奶,就是没有饭吃!白天里,那些有奶的女人们争着喂她,可是到了夜里,谁还会走来给她喂奶呢!巧巧饿得直哭,猫娃似的整夜号叫。花奶奶受不住,她不是害怕丈夫睡觉受影响,她是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她让她吃自己的奶,瞎奶没水,巧巧还是哭。她想叫丈夫给她开几剂催奶的药,她想亲自喂她。
药方都开好了,想了想又不甘心,她才三十四岁,说实话,虽然丈夫那时已经六十有二,她还盼望着能有个惊喜,再怀一回孕呢!老先生也配合她,变着法给两人用药,十天半月便做一回,虽然每次老早她都作足了准备,可是最终也没有如愿。花娘生过孩子,十九岁怀孕,二十岁生子,她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啊!那时候老先生才四十八,一山他娘五十一,还在,一山十三,是个少年了。孩子一满月,老先生就给他起了名,叫郭一河。一河十个月会叫妈,十一个月会走路,没想到一岁零三天时染上天花……巧巧夜夜哭,花奶奶学会了嚼馍,烧饼,麻花,蒸馍样儿,买俩,放在床头。巧巧一哭,赶紧嚼了喂。“巧巧是我嚼馍喂大的!”花奶奶常这样说。巧巧两个多月时来了“黑妈”。虽然说来了“黑妈”,虽然说爷、爹都疼她,但毕竟是男人,毕竟没有天天抱她夜夜搂她。养个小猫小狗还疼得不行呢,何况是个孩子!何况是个会疼你、会亲你、会给你说话解闷的孩子呢!老先生走了,巧巧就成了她惟一的亲人!
花奶奶背着巧巧在街上走着。巧巧就找花奶奶脖子里的皱纹:“花奶奶,你脖子里咋没有皱纹呀?”“奶奶不喜欢皱纹。”巧巧说:“我喜欢皱纹。爷爷也喜欢皱纹。你为啥不喜欢皱纹呢?那你喜欢啥?”花奶奶说,“我喜欢巧巧。”“嘿嘿,”巧巧就笑了,巧巧说,“花奶奶,我也喜欢你。”花奶奶问:“还喜欢谁?”巧巧说:“喜欢——爹。”花奶奶再问喜欢谁,巧巧知道花奶奶的心思,巧巧四岁了,巧巧说:“没有了。”花奶奶故意说:“再想想。”“我想不起来。”巧巧故意耍赖。花奶奶无声地笑了。
巧巧要下来。花奶奶知道这馋猫看见了烧饼。果然,巧巧走到烧饼摊前,把指头塞进了嘴里。花奶奶买了烧饼,用纸包了边让巧巧拿着。“花奶奶背!”花奶奶不背。花奶奶说:“巧巧,以后叫奶奶,不准叫花奶奶了,叫花奶奶不背。”“为啥?”巧巧看着她。“因为你爷爷死了!”“爷爷死了就不要花了吗?”“嗯。记住了吗?”“记住了,叫花奶奶,不背。奶奶背!”巧巧站下来。花奶奶连忙弯下腰去。花,是对“小”的雅称。小孩子哪知道这些个弯弯曲曲,只要背着,叫怎么叫就怎么叫!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接闺女的云老先生要走。轿车已经套好,紫骝马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土,不时地打着响鼻。新媳妇穿戴一新,掂个包袱,走近车子。一山走上前,把一包钱交给岳父,说:“您还拿走用吧叔!”云父看见巧巧,笑着说:“巧巧,跟姥爷玩儿去吧!”“她跟她妈还不熟呢,下次吧!”郭一山连忙挡住,他怕巧巧给岳父难堪。巧巧忽然跑到云父面前,大声说:“我不上您家,您家坏!”“瞎说!”郭一山大声吵她。“不坏巧巧,姥爷家里有糖!”岳父不在意,“回吧,都回吧!”“就坏!就坏!”巧巧撅着嘴。新媳妇钻进车子,挑起布帘对一山笑笑。车子慢慢起动,郭一山跟着走几步,停住脚。弹弹跳跳的马拉轿车沿着细长的村街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