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温无毒逐血止痛疗金疮
—— 《 本草纲目 》
郭老先生显然已经不行了,但他还努力撑着:“一山、一山、一山回来了,我听见、脚步响了……”他喘着,闭上了眼睛。
一山真的回来了!郭一山一进平乐,整个村子都沸腾了,一街两行商铺的人都出来欢迎。巧巧飞快地跑进来,清脆的童音十分嘹亮:“爷爷,爷爷爷爷,俺爹回来了!俺爹真的回来了——”郭一山奔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头,大声喊着:“爹,爹!爹!一山回来了,您儿回来了!”新媳妇和郭二先生、郭一方、孙大头等也先后进了屋子。
“先生,老先生!”花娘喊着。郭老先生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山,猛地一亮。“爹!”郭一山趴到爹脸上。“做梦吗?”郭老先生说。郭一山一下子流出泪来,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说:“不是做梦。爹,您摸摸,摸摸儿的脸?”郭一山拿着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娑着。
“不是梦。不是做梦!”老人瞪大眼睛,“媳妇?”“爹,孩儿在这儿呢!”新媳妇弯下腰,趴在爹身边。郭老先生的眼珠艰难地一转,说:“一山,媳妇有功,好好疼她。”“嗯。”一山使劲地点着头。新媳妇一下子泪水盈眶。
郭老先生喘了一阵,断断续续地又说:“咱郭家的男人,都有点儿懦,从你爷,我,到你,遇事,都弱……”“嗯。”一山趴到爹眼前。“媳妇选对了。有胆量,有材料。当大任!当大任……”郭老先生努力地笑一下,又喘起来,“不是个仙女,就是个魔头,现在看,不是、不是魔头。”“爹,爹,您别急,慢慢说。”郭一山说。老先生说:“遇事,多商量!”“嗯。”“多听、媳妇的。”“嗯。”爹说一句,儿就点一下头。郭老先生的手晃晃地想抓什么。郭一山问:“爹,爹您想要啥?”“钥、钥匙……”郭一山连忙到老先生的腰里摘了下来,双手捧着递给爹。这是药房的钥匙,爷传给爹的时候就是弥留之际。老先生不接,小声说:“给、给你!”郭一山忽然泪水横流。
“我、我不行了。我、我听见你爷叫我了!他在咱门口,等我、两天了。”老人又喘,“老少三个女人,交给你了一山!累呀……”老人长叹一声,静静地走了。“爹!爹——”郭一山一声长恸带起了众人的一片哭声。院里树上的一只乌鸦似乎受到惊扰,“哇…哇……”叫着飞走了。
平乐正骨的第四代传人郭文聘仙逝而去,哀婉的唢呐连响了七天。十里八村的乡民百姓齐来吊唁,黑色的幛幔挂满了郭家的三进院落。
郭家坟在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岭之下,东侧是一条深沟,夏秋季下暴雨,沟就成了河,浊流滚滚向南奔淌,冬春季雨少,沟又还原了本貌,静静地一声不响。阴阳先儿贾斯文有一次来大门楼看手,专门到郭家祖茔勘验了一番,他指点着周围的千顷碧野和郭家坟蓊蓊郁郁的松柏林批讲着:土岭走歪了,要是东西走向,郭家就发大了,至少出三个五品大员。现在这走向,只能出文人墨客,医家术士。要是这岭能改——贾斯文说着摇了摇头。复三这天,一山扯着巧巧,和媳妇一起给爹上坟,燃纸,放炮,摆供,磕头,两口子行完祭礼,媳妇热了,把头顶的孝布往后一推,一山扭脸看见,禁不住叹了一声:“哎哟,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脸!”媳妇脸红了,她低头看着丈夫说:“从今天起,该过咱自己的日子了!”
郭家要过自己的日子了,却在怎么过上发生了争执,新媳妇想赎地,一山却想赎药王。新媳妇算了一笔账,她说,闹土匪这事和殡葬爹一共花去了六百块大洋。“有那么多吗?”一山看着妻子。新媳妇笑一笑,说:“送给土匪三百块,零花了将近一百,咱爹这事花了二百多,这不就是六百吗?”郭一山不吭气了。“孙叔上午给我说,买咱地的吴发财,就是那个染布的吴师傅,听说咱家的地全卖了,就提出来要把买咱的地再还给咱。”“还给咱?那么便宜的地他为啥要还回来?”郭一山不解。媳妇说:“听孙叔说,吴师傅他爷开染房时,下乡送布摔折了腿,就是咱爹给他看好的。他说他买咱家的地不是图占便宜的,是图报恩的。恁便宜,他怕被人家买走了,有钱也赎不回来了。他是借钱买的咱家的地……”郭一山听着便红了眼睛。自从被绑架,郭一山就特别易动感情:为赵富宾的相救动感情,为狗子的保护动感情,也为十里八村那么多人前来上供吊唁动感情,看着送葬的队伍排了满满的一街,郭一山哭昏了好几回。
媳妇略停了停,接着又给他商量:“你看,两块地,那就是二百四十块大洋。吴师傅还咱地咱也不能让人家白还,咱还得给他再出些利息。”“不光利息,咱还得备上礼专门去吴师傅家致谢呢!”郭一山拭了拭眼睛。“是嘛!”新媳妇笑了。一山说:“白玉药王是咱爹的荣耀,也是咱郭家的荣耀!刘仙堂不是要治死咱吗?我要把药王供在家里,让他王八蛋看看,咱郭家的旗帜没倒!”郭一山说着,激动起来。媳妇说:“只要先生你回来了,往门口一坐,看病!郭家这旗帜就飘扬起来了,跟那个药王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地不能等。地里的小麦正返青,马上就有收成了。
等麦子收割了,你就少一季收益。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咱不能一家几口子总掏钱买粮食吃吧!”郭一山张了张嘴。媳妇笑笑又说:“白玉药王的当金是两千块,咱现在已经花几百了,你要真想赎,还得再借钱。地也没了,再塌个窟窿,你看看咱这家,啥都卖空了,连个待客的桌子都没有……”郭一山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别叹气先生,你这一回来,我感觉魂都回来了,啥都有了。咱先把地赎回来,再买个好些的八仙桌子,这算脸面吧!把外边的房子再收拾收拾,让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你就坐下来好好地给人看病!”看着媳妇一脸的自信,郭一山说了声“好吧!”
第二天,新媳妇带砖头去了街上,抬回来一张花梨木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子,老板又送了两个花瓶,往客房里一摆,满屋喜气,多日的凌乱、肃杀之气为之一扫。她让砖头请来一班泥瓦匠粉刷了看病的东西厢房,屋里边又搭了彩席的覆棚,看上去光鲜明亮,满屋生暖。打扫院子,清理杂物,短短十天,郭家大院焕然一新。院里的杏树也凑热闹,灿烂烂点燃起满树的杏花,引逗着蜂儿蝶儿翩翩起舞,也引逗得街坊邻居都来赞叹。
要说花娘不应该对媳妇有意见,当药王,她赞成;赎地不赎药王,她心里也同意。她不会算账,她是从感觉出发,她感觉肚子里有饭比屋子里有药王更重要。但她就是对新媳妇有意见:她妨夫!没过一天就把夫妨到了土匪窝子里。要不是一山出这事,老头子也不会死!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疼得直抖。她胆大!一个女人家敢闯土匪窝子,还是拗着老公公!她逞能!这么多年郭家也没有粉刷厢房,清理院子,你看她才来几天,非得变变家里的样子不中!夜里睡不着,花娘坐起来,思来想去,禁不住放声大哭。一山虽然是医生,但他害怕夜晚的哭声,声嘶力竭,人巴叉的。新媳妇胆大,披上衣服穿上鞋,点了油灯端着,来到了花娘门外。但任凭她如何劝,花娘就是不开门。新媳妇站了一阵,就又端着灯回屋睡了。
砖头是花娘的亲侄子,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来郭家吃了一年多的饱饭,一下子蹿高了一节子。花娘给侄子说实话,她说:“砖头啊,恁姑父一死,我这心里头忽然就被掏空了,空落落的都是冷风啊!老头子没死的时候,虽说天天得照管他,可总感觉着踏实。这以后,我还依靠谁呢你说?”砖头十五了,会劝人了,说:“姑,您老别担心,谁也不会缺您的饭短您的衣呀!”“哎呀,我不担心?我老担心呢!你看看她多大本事呀,土匪窝子她都敢去!才进门三天就敢不听老公公的话,哎,还竟然能把老头子买交住了!说她当大任!当大任啥意思啊砖头?”砖头瞪着迷茫的眼睛,摇了摇头。“你姑父还悄悄地对我说,这个媳妇呀,不是个仙女就是个魔头。
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咋说,说她不是魔头,我看呢,她不是魔头才怪呢!你想想,进门头一天,她就把男人妨到土匪窝子里去了,进门第五天,她不把老公公妨死了吗?我看这个女人,她劲大得很!不知道以后还妨着谁呢!”“听说她来时身上带了两把剑?”砖头前天才听姑说过。“可不是嘛!头上一把,腰里一把,说是要辟前边那俩媳妇的邪哩,我看,她不用辟,那俩媳妇谁看见她谁跑,哪个也不敢惹她!”花娘越说越有劲。砖头又劝:“姑,您别担心,一山哥对你不错。”花娘火烧了一般:“他?软柿子一个,很快就被她捏扁了。你信不信?你还小砖头,你走着瞧!”“那你说——”砖头不知道往下该说啥。“没好日子过了!哎呀我的娘呀,老头子啊,你撒手这一走啊——”花娘忽然又哭起来。
新媳妇感觉花娘老哭必有个原因,一山说,啥原因啊,爹死了她难受!
马利奇来了!
马利奇拄着拐杖出现在郭家大门口,一下子扯直了众乡邻们的目光。“慎终需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永垂不朽。”马利奇读着郭家门楼两边的丧联。有病人从马利奇背后走过,把几个白萝卜放在门外的大笸箩里。
“郭先生,您好啊?”马利奇喊着,想借拐杖的力量跨进门槛。跟着的老陈和小眼儿连忙搀扶。“马先生?”郭一山连忙站起来,“马先生,我还没有谢您呢!您好多了吧?”“何谢之有!”马利奇缩一缩脖子,做一个滑稽的表情,“不是先生,马利奇早完蛋了!我应该谢您呢!”郭一山把众人让进客房。“马先生好!”新媳妇走进来,奉上茶水。“郭太太,了不起!”马利奇看着新媳妇竖起拇指。四岁的巧巧突然跑进来,依在爹怀里撒娇,把桌上的茶水撞洒了一片。新媳妇一见,连忙喊她:“巧巧,走,妈给你买糖去!”巧巧小嘴一撅:“不,你坏!坏死了!你拿剑杀我娘,我才不跟你玩儿呢……”“巧巧!”郭一山皱起眉头,往孩子屁股上象征性地打了一掌。巧巧哇地哭了。花娘连忙跑来,拉起巧巧:“走走,别惹爹生气!”巧巧哭着喊着:“爹坏,爹不疼巧巧,爹疼新妈!呜……”“这孩子,惯坏了,越大越不懂事!”一山端起茶水,自嘲似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