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山被绑走,可苦了患病的百姓们。天天都有人来,天天都没人看。有钱的病人还好,推着拉着,就去了别的医家。那些没钱的病人就惨了,尤其是折了胳膊断了腿的,哭着喊着坐等,门内门外,就像是刚刚打过一场小型的战斗。就在新媳妇去当药王的时候,郭家大门外来了一副担架,受伤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因为是孩子,不知道忍耐,一个劲地哭喊。
坐等看病的人中都有相识的,其中一个老者认出了来人,站起来大声招呼:“福,福!孩子咋了?”一脸汗水的中年人扭过脸来大声应:“拴表叔啊,老二淘气哩,腰摔坏了!”拴表叔面现难色:“你没听说,郭先生被尤瞎子绑架了!”“俺离平乐镇五十多里,哪知道啊!”福皱着额头,“这个王八蛋尤瞎子,谁不能绑,绑郭先生!不是想落骂哩吗?”老有智慧,立即给他出了个主意:“哎,福,光骂也不中,尤瞎子不是你姑夫吗?我看,你不如抬着孩子去山里找他!腰摔坏,接不好了,还落大残疾呢!”“自我姑死后,我们就不再来往了。谁认他这个王八蛋姑夫呢!”福擦了擦汗,又想了想,说,“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谁知道地方啊?”“孙大头知道,他去过两次了!”旁边有人插话。很快,就有人问出了地方,一行人抬了孩子,风一般往外走。福都能上山找,我们为啥坐等?呼啦啦,众病人全都站起,跟着福出了平乐镇。
站岗的瘦猴儿看来了一群农民,抬担架的汉子在早春二月的山风里竟一个个光着膀子,那些背孩子的,吊胳膊的,也都像寻仇人似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烟儿,立即横刀拦住:“站住!干啥的?”“不干啥,看病的!”有人应。瘦猴儿喊:“都回去,这儿不看病!”不远处,一个端枪的土匪跑过来,如临大敌般拉响枪栓:“你们想干啥?造反吗?”福擦着头上的汗,很不以为然地回答:“我要见你们的司令尤瞎子!”“啥?你他娘敢喊尤瞎子?活过月了!”拿枪的土匪举枪对准福。“咋?尤瞎子是俺姑夫哩,喊他个尤瞎子咋啦?见了面我还敢抠他的屁股哩!”福大喊。两个土匪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处理。“过!”福一招呼,人们抬了担架就往里闯。“哎哎!”两人横了家伙阻住大伙。“你快去报告!”持枪的喊拿刀的。瘦猴儿转身跑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大声问:“叫啥名字?”“倪义福!”“啥?”拿刀的土匪又拐了回来,斜眼看着福。福又擦了一把汗:“倪义福!”“你怎么骂人?你是谁‘姨父’?”瘦猴儿恼了,顺过刀来。众人禁不住大笑。“给你们尤司令一说,倪义福来了,他就知道是谁了!”福不笑,大声喊着。
尤司令皱起眉:“……倪义福?这个王八羔子,自从他姑死后他就不给我来往了,今天咋想起我来了?啥事?”瘦猴儿报告:“他说他的孩子腰摔断了要请郭先生看……”“啊!”尤瞎子想了一会儿就说,“让他们进来吧!”
尤瞎子放妻侄儿进来看病,禁不住念起了旧情。三十年前,福还是个光屁股孩子,给一块梨膏糖喊一声姑父,嘴里塞满了还跟着他喊呢!“走,看看他个王八羔子!”尤瞎子站起来。“这算他乡遇故亲,应该!我陪司令。”赵富宾说。
关押郭一山的窑洞前现在成了战地医院,砍竹子的,削竹片的,拿着布条捻绳子的……郭一山两天被打两场,腿脚都不灵便了。两人搀着他来到担架旁,看了孩子,验了伤处,知道脊骨未断,肋骨折了三根,于是弯下腰,摸,推,按,抚,给孩子治疗。众人都是助手,有的递竹板,有的拿绳子,尤瞎子一行走来的时候,竟没有看见。
“嗬,成医院了!”尤瞎子大声喊,“福,给您老姑父带的啥好吃的呀!”“!”福直起身大声叫。“哈哈哈哈,你个王八羔子,还是见面就骂我!”尤瞎子不恼。“瞎子啊,你可真成了瞎子了!绑谁不中,非得绑郭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都骂你哩!”福不依不饶。“骂我,哈哈哈哈,当今天下谁不挨骂?赈灾的好吧,还有人骂他不公平哩!你不用担心,人有病死的饿死的炮子打头的,没有骂死的!给,你小子会说话,赏你个烟吸吧!”说着,掏出哈德门香烟,扔给倪义福一支。小土匪连忙跑上去给福点着。赵富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斗嘴儿。
倪义福吸着了烟,走到尤瞎子跟前,诚恳地说:“姑父,您也五十多岁的人了,积点儿德,放郭先生回去吧!”没想到尤瞎子恼了,抬手给倪义福一个嘴巴:“妈拉个巴子,这事你也能管?乱朝纲了!我不积德,我光作恶,我现在就把他郭一山崩了!不让他给你们这些王八蛋看病,看谁能把我咋着?”喊着,猛地掏出枪来,哗啦就子弹上膛。
“哎哎司令!”赵富宾上前劝住尤瞎子,扭脸大声骂倪义福,“你小子不识好歹,咋能给您姑夫犟嘴哩!滚!”旁边的人急上前拉起倪义福就往外走。“自家内侄,你还不知道他那样儿,吃屎不知道香臭,您能跟他小孩子家生气!”赵富宾劝着尤瞎子。“叫他滚蛋!现在就给我滚!别以为喊我几声姑父他就能上脸!乱朝纲了,摆活我呢……”尤瞎子叫喊着。
倪义福不服软,虽然被众人劝住,还一个劲地骂着:“崩了郭一山,老百姓不把你的肉片成片儿涮涮吃了……”
马利奇决定了要上山,要用两尊魏灵藏的佛头赎回郭先生,却一时被上山的方式所困惑。腿、肩骨折,既不能骑马骑驴,也不能坐马拉的轿车牛拉的太平车,面对着惯匪尤瞎子,他必须去得体面,去得尊严,既不能让老土匪看出他是腿伤受不住了不得已出此下策,也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堂堂意国大邦的资深传教士,他要让尤瞎子知道,他是郭先生的朋友,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土匪属江湖中人,江湖中人重义气。他要让尤瞎子明白他马利奇也是个重义之人!两个护兵哪知道马利奇的心思,一早就抬了副担架走进了窑院。马利奇不坐。马利奇说,我是去见他尤司令,坐副担架算什么?他会笑话我们的!老陈说我知道了,不大一会儿就抬了顶轿子走进来。这顶轿子是乡间娶媳妇用的小轿,轿蒙子装饰得花花绿绿。小眼儿说马先生,这回你该满意了吧,县太爷的待遇。马利奇摇着毛茸茸的大手说,耍猴儿似的更不行!我们是去救郭先生,要让土匪一见我们就肃然起敬,这样才利于此次的行动!两人一时都傻了眼,不知道该作何安排。马利奇说,你们找几把椅子来让我看看!太师椅,官帽椅,扶手椅,罗圈椅,躺椅…… 一会儿搬来七八张样式不同的椅子,一递一张地轮流放在窑洞门口。
马利奇挑中了罗圈椅子。罗圈椅子的最大特点是靠背像个罗圈,既能坐,又能靠。马利奇挑中了罗圈椅子,但他不满意眼下的这把,于是又让他们再找,要找一把最好材质的罗圈椅子。老陈不是个笨人,他在马财主家借了一把红木的罗圈椅子,说是他的本家马利奇要坐一天。马财主哪敢惹老陈,派两个长工小心地抬了过来。马利奇终于满意:坐起来精神,靠上去雍容,就这张了!
老陈对红木的体会不是它如何贵重,而是它如何沉重。两根长杆绑好椅子,马利奇上着深蓝色西服大红领带,下穿宽腿咖啡色长裤,右脚一只锃亮的皮鞋,左脚肿着呢,包了块白布。左胳膊也用绷带吊了,只是西服盖着呢,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老陈和小眼儿弯腰一抬,才知道上当,这红木的罗圈椅少说也比普通的椅子重二十几斤。马利奇在前,四个壮汉轮流换班;两个佛头在后,四个汉子两两一组。九条汉子三个重心,斗折蛇行于山间小道,看上去煞是壮观。
尤瞎子让倪义福骂了一顿正生气,瘦猴儿又来送信了:“报告!”“滚!”尤瞎子大恼,刚才就是这个小子一声报告,送了一场气,现在又来报告呢,烦人不烦!瘦猴儿不敢吭,后退了两步,没敢滚!“有啥事?”赵富宾走过来。瘦猴儿呈上来一封信:“有一个外国人要、要求来见!”“外国人?外国什么人?”尤瞎子听见了。“这是给您的信!”赵富宾递给尤瞎子。尤瞎子不接,说,撕开念念。尤瞎子不识字,一见有字的东西就烦。
赵富宾打开信函,大声读给瞎子听:
司令尤先生阁下:
敝人马利奇购得魏灵藏佛头两尊,近闻司令志趣高古,雅爱文化,今日奉上,望乞笑纳。一山乃敝人挚友,相知甚深,祈司令即刻放还。
我意国乃欧洲大邦,船坚炮利,文明发达,不知司令可愿一见否?
意大利传教士马利奇 叩
虽然马利奇的文字有些古雅,但尤瞎子还是听明白了:“这个马利奇是不是威胁我呀?船坚炮利,他是开船到老子的山上来的吗?”“不。他坐的是椅子!”瘦猴儿连忙接上。
“哼哼,我倒想见见文明发达的欧洲大邦!富宾,你说见吗?”尤瞎子问。“马利奇上山,说明他向司令低头了,当然要见!”赵富宾笑了。“好!拿我的长衫!”尤瞎子高兴起来,扭脸又说赵富宾,“你也要换换衣裳,不能让外国佬小瞧了我们!”
装扮很快即毕,尤瞎子黑色长衫,茶色礼帽,戴灰色压鼻眼镜,手持锃亮的文明棍儿。赵富宾偏分了头发,一袭藏青色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尖头皮鞋。二十几个匪兵成一排站着,尤瞎子把穿戴破旧的一一剔出,只剩下八个穿戴齐整的留下。尤瞎子派两人把住门,剩下的六个一分为二,列站两旁,他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这才对赵富宾说:“请马利奇!”赵富宾高喊一声:“有请马利奇先生——”“有请,马利奇先生——”门口的小匪高声喊。
四个汉子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地把马利奇抬进屋子。紧随其后,两个佛头也被抬了进来。
尤瞎子和赵富宾迎到门边。尤瞎子面现得意,指着身边的椅子示意:“马先生高座?”“谢谢!麻烦了!”马利奇彬彬有礼,端坐在自己的罗圈椅上。尤司令坐上自己的皮椅子,赵富宾侍坐在旁。尤司令高喊一声:“上茶!”两小匪抬着茶几,一小匪端着茶盘跑步过来,将茶几放在马利奇身边。
“谢谢!”马利奇挺直身子,声音朗朗:“尤司令,敝人即献魏灵藏佛头两尊,请司令笑纳!”“哈哈哈哈,”尤瞎子十分得意,他站起来,走到魏灵藏旁边,用手摩娑着,“马先生美意,尤某人不敢不纳!抬走!”“是!”旁边的小匪抬起佛头走往里处。“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尤瞎子高声说,“富宾!”“在。”“把我送马先生的礼物拿来!”“是。”赵富宾端着托盘走上前:一根长竿烟袋。
尤瞎子拿起烟袋,指着烟嘴儿夸张地说:“这烟嘴儿,这烟坠儿,可都是古玉呀,马先生!”
郭老先生一夜没睡好。没睡好不是惦记儿子,媳妇回来一学嘴,他明白了事情的根由,也知道儿子没挨打,心里一下子透气了许多。没睡好也不是因为激动,意国人说要拿佛头换一山,他心里猛一轻,知道事情要有转机。但毕竟还没有实现。要说是该好好睡一觉,补补这几天的精神。可他睡不着,他在想这个满打满算才过门三天半的儿媳妇,看上去文静娴弱,怎么就有个英雄虎胆!俗话说傻大胆,她不是傻大胆!女扮男装探匪窝,就表明她不傻。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傻不傻也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表明她疼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