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天下得利,就成了个大事!天大的事!历朝历代都学习,都使用,李老先生造福于黎民苍生,可谓亿兆斯人呢!我是想,孩子啊,咱也把咱的祖传秘方向天下人公开了,谁想学,咱都教。既然咱相信咱传了五代的秘方对苍生百姓有益,那就再多些人参加不好吗?参加的人多,得益的人就多。让天下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药,这是咱郭家行医的理想啊!可是,多少年来,咱也没有实现。要真正实现老祖宗这个美好愿望,我看光有咱郭家的子孙是完成不了的!过去咱是怕秘方不秘了影响咱的饭碗,那今天咱不愁吃穿了,还有啥理由再保密呢?古人说,见贤思齐。咱当然比不了李时珍,可是咱可以向他老人家学习呀!济远,菁菁,你俩是娘最亲的人,又是上过中学的文化人、知识人,娘才把想了很久的这番话说给你俩听。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娘想听听你俩的看法。”
郭济远兴奋起来:“娘,我真不知道您想得这么深,这么透。您天天恁忙,咋还有时间想这个玄奥的事?我早就想,咱郭家有这么好的手法和秘方,却只有娘自己知道,整天累得要死,也看不了几个病人。何不把它公开,让很多人掌握,为更广大的人民服务呢!许多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把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贡献个秘方,又有啥舍不得呢!娘,我同意!”济远说得慷慨激昂。
“菁菁,你呢?”娘问。“我?我当然也同意了!”菁菁看了看娘和丈夫,不无担心地说,“恐怕还得给俺奶奶她们商量吧?”“那是当然。这么大个事,全家人谁也不能漏掉!”娘说。
花娘一听就困惑得直皱眉头:“鹤鸣,你说,这秘方一公开,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吗?那还叫啥秘方?”馨抢着接:“就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呢!”“哎哟傻孩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那你老爷、你爷、你爹,咱祖祖辈辈传了恁些代的东西还值钱吗?”花娘说。馨的声音更高:“更值钱了!”“为啥?”花娘看着馨。“以前光咱自己放着,能值多少钱?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用家多了,那不就是更值钱了!”馨为自己的理解得意。
云鹤鸣听了,禁不住也笑了。
花娘说:“我总感觉还是不公开好,鹤鸣,自己家的东西,为啥要让人家都知道?逞能哩还是露富哩?出头的椽子容易糟!现在平和了,咱好好地看病,悄悄地过呗,不是怪好吗?咱上面那几辈子的祖爷,也过过平和的日子,那他们咋不把秘方献出去呀?你爹那时候,慈禧太后对他恁好,白玉药王都给咱了,他不是也没把秘方献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一山还活着,你说他会不会献?”“奶奶,要是俺爹还活着,他献的劲头才大呢!俺爹活着的时候,就率先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要不是俺爹敢于创新,把医道传给俺娘,咱老郭家的祖业非失传不可!”济远笑着给奶奶说。
花娘说:“我又说远圈子话呢,那个刘仙堂,不就是嫉妒咱的秘方才千方百计的使坏,叫日本鬼子打你爹嘛!这一献了,他刘家不是也知道了吗?哎,他刘家也没人了,都成了吴根生了。”馨又笑起来,说:“奶奶别害怕,秘方公开了,普天下的人都会了,也就不是啥秘方了。谁也就不想着再抢了!”“哎,这也是个理!以前你抢我夺,不就是想弄走这个方吗?唉,恁都说献,都说献了好,那就献呗!”花娘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凤鸣?”云鹤鸣喊。彩凤鸣正拍着孩子睡觉,自己也跟着一栽一栽的,听见喊她,连忙睁开眼睛,大声问:“先生咋说的?”“俺娘说献秘方呢!”馨说。凤鸣打了个哈欠:“先生说献就献吧,我听先生的!”
当天,云鹤鸣专门上街买了十个大白馒头,又割了两斤大肉,恭恭敬敬地供在一山像前,两支蜡烛,一炉高香。云鹤鸣静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先生的遗像,默默地坐了许久。
初冬的洛阳。初冬洛阳的大十字街头,一张鲜红的大纸上写着如下的文字:
告 示
为救死扶伤、造福更广大的人民群众,洛阳平乐郭氏正骨特将五代祖传秘方
接骨丹、展筋丹等十四通,予以公开,告谢天下。
第五代传人 云鹤鸣及儿子郭济远
接骨丹方:当归20钱,生地、大黄、连翘各40钱,羌活30钱,白芷、赤芍、独活各20钱,甘草10钱,芝麻油一斤。
展筋丹方:人参,珍珠,琥珀,当归,乳香,没药,血竭,麝香,牛黄。
……
这是催枯拉朽的年代!这是风云激荡的年代!这是穷人翻身、祖国解放、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的年代!丽日东升,万象更新。小小的平乐一下子成了舆论的焦点。中原日报在重要位置刊发新闻:
接骨丹 展筋丹
第五代传人云鹤鸣献出郭氏祖传二百年正骨秘方十四通
“卖报!卖报!”报童在大街上奔跑,“郭氏正骨第五代传人,公开二百年祖传秘方!”这天的报纸一时成了争抢的对象。
应该说,最感震撼的,还是平乐的郭氏家族。最先看到报纸的是郭济财:“爹,俺大娘把郭氏正骨祖传秘方公开了,您看,十四个方子,全在上边呢!”“是吗?”一方抢过来,“在哪儿?”“这儿。”济财手指着,嘴里念着:“展筋丹,接骨丹……你好好看吧!”说着转身出去抱孩儿了。
“咦,这不是疯了吗?她一个女人家,咋能说献出去就献出去呀!这不是把祖宗给卖了吗?”郭崔氏看着丈夫,一脸的不快
一方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赞叹:“云鹤鸣,不简单!云鹤鸣真是不简单!”“咋不简单?敢卖祖宗?”老婆仍然不解。一方把报纸放在桌上,吸着烟袋,不满地看着老婆:“我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生气,你听我给你批讲批讲,你就知道你的见识究竟是长了还是个短了?”妻子不满地翻了他一眼。
一方叹着:“这秘方真是个好东西!这个好东西既能给她云鹤鸣带来荣誉,也能给她带来灾难对不对?现在她这么往外一献,全天下都知道了。灾难没有了,光剩下荣誉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没哪个傻贼再像刘仙堂个王八蛋天天惦着秘方这个事了!这以后,不管谁用这秘方,都得感谢她云鹤鸣。今天报纸这宣扬,才是个开头,看着吧,以后还得说哩!不把她云鹤鸣说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是不会罢休哩!再说,就是她把这秘方献了,全天下还是数她的医术高明你相信不相信?老郭家二百年正骨天下闻名靠的啥?一是这秘方,药好!二是那手法,触、摸、揣、探,正骨舒筋,治得好!云鹤鸣只献个秘方,你知道也就知道个秘方,那手法是没法献的,你还得学!所以我说,天下医术还数她!没有哪个先生敢说他比云鹤鸣还有本事!他即使说了也没人相信!再加上,她光看病不要钱,赔吃赔喝赔工夫,等着看吧,她云鹤鸣将来要不名满天下,我头朝下给你走三圈!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我才说,云鹤鸣,不简单!郭一方活半辈子了,我服气过谁呀,你说?”
“那她不是拿咱老郭家的财产成她自己一个人的名了吗?”老婆又说。一方说:“你也可以这样说。可是,她不公开,谁不是也享不了这个祖传秘方的利吗?她现在一公开,你倒是能享了祖宗的恩泽。”“咋讲?”一方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以前咱报怨说财学不到真经学不到真经,现在,不是可以学到真经了吗?”“那人家不是都能学到真经了吗?”
一方轻蔑地看老婆一眼:“哎呀我说,你呀!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财是郭家第六代的老大,又早跟着学了几年。咱就是近水楼台,向阳花木……”老婆也有点儿急:“现在不是不学了吗?”“不学了可以再学!我的想法,”郭一方把烟袋锅啪、啪在鞋底上使劲磕了两下,正了颜色,“备上礼,赶紧去找她云先生!再咋着说,财也是最先学的,财学的时候宝还流着鼻涕呢!你想想,咱大伯那时候,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愣是没救过来。大嫂这时候,亲家母那病多厉害呀,高位截瘫,她愣是给她治好了!越师了呀!见了真佛不烧香,咱还想笨到啥时候啊!”
老婆笑了:“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个理呢!照你说咱还得快点儿拜师了?”“不光是快点儿,还要郑重。”“郑重?啥意思?”一方说:“打个比方吧,一个师傅收了俩徒弟,一个徒弟他要钱,比如三百块。一个徒弟他不要钱,一分也不要!三年以后,你说,是拿三百块钱的徒弟学得好还是不拿一分钱的徒弟学得好?”“当然是拿钱的徒弟学得好了!”
一方问:“为啥呢?”老婆答:“他拿了大钱!”
“对。几年前财跟着他大伯学医学不好为啥?明白了吧!”“啊,那你说他拔牙拔死了人……也是因为,没给他舅交钱?”郭一方笑了,说:“过去的就过去了,那时候咱不明白。现在咱明白了,就不能马马虎虎的凑合事了。傻子两口子还知道讲究个仪式呢!”
老婆服了,露出笑脸:“依你说……”一方有些得意:“备份厚礼,请大头当中人,要拜药王,拜祖先,拜老师,正正经经地磕头,行礼!”“中中!”郭崔氏连忙点头,“你啥时候学这么清亮啊!”一方皱起眉:“咦,我啥时候糊涂过?”
一川的老婆郭戚氏也知道了,她拉住儿子,不无担心地说:“你大娘把咱这秘方一公开,你可是才不能松劲呢,要不然,人家不轻轻就超过去了!”济聪不在乎:“不要紧娘,我和济远嫂子正学摸骨头呢!秘方重要,手法也重要!”“聪,秘方啥样?”爹走过来,晃着手里的报纸,“你给我说说呗!”
郭一方雷厉风行,一坛老酒,五斤大肉,还有二十个蒸馍样子,拽上大头带着财,意气风发地走进长门的客房,忙不迭就往神案上摆礼。“外气了,外气了一方兄弟……”云鹤鸣说着。“嗯?”一方摆好了,看着大嫂说,“弄啥都有个规矩,以后,啥都得按规矩来哩!”
“娘!娘!”草扯着弟弟,边跑边喊:“照相的来了!外边来了个照相的!”
门外来的是画报社的焦记者,正由赵富宾陪着,在街对面的路边支三角架。“焦记者,以前来过吗?”赵富宾问。“没有,头一次来!”“那可要多拍几张了?”“那是那是,总编说,要上一幅看病的照片,还要一幅益元堂的照片呢!”
草绿色军用吉普缓缓停在门前。正看照相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车门开了,郭巧巧走下车来,她留着剪发,穿着合体的军装,腰里束一条绿帆布军用皮带。赵富宾最先认出她来,大喊了一声:“巧巧!”“赵叔叔!”巧巧激动地喊。“妈妈,妈妈!”车上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喊。
刚走出大门的草明白了,扯起弟弟转身又跑进院子:“娘,娘!俺大姐回来了!俺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大姐回来……”三岁的壮跟着学。
云鹤鸣一惊,连忙跑出客房。扯着女儿的巧巧已经走进院里。“巧巧!”娘喊着。“娘!”巧巧扯着女儿,“白莲,这个就是姥姥!”“姥姥!”白莲扯起嗓子。云鹤鸣弯腰抱起来孩子,只亲了一口,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花奶奶和凤鸣跑出来了。济远和菁菁、济馨也都跑了出来。“巧,巧巧!我的乖乖!”花娘抱着巧巧,哭得不能自抑,“你想死奶奶了!我做梦……”巧巧也哭了。
焦记者的收获最大,他不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还摄下了郭家大院喜极而泣的情景。第二天他来送照片,两岁多的白莲已经能认清所有的人,她用茭芽般的指头点着黄豆般大的人影儿,儿歌似的呀呀着:
“姥姥,老姥姥,花姥姥,大舅舅,小舅舅,大姨姨,小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