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远倒了一壶酒,拿了四个酒杯,又用托盘端了几盘菜,大步走进东厢房,他要让老胡父子和马利奇分享快乐。“马先生,今天咱可得多喝几盅!三陪着。胡大叔,您只能嘴馋了,等好了再给你补吧!”“小郭先生,云先生可是几夜没好好睡了,我们躺这儿养精蓄锐的,有什么早晚!”马利奇提醒。“马先生说得对!我们不用你管!”老胡也说。“好,我们喝一杯!”济远说着,把酒斟上,端给马利奇。
凤鸣走进屋子,看鹤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轻轻走到跟前,小声说:“先生,吃饭了!”云鹤鸣不应。她提高了声音又喊:“先生,饭做好了,您吃饭吧!”鹤鸣仍然不动。“先生,”彩凤鸣走上前,轻轻一推,云鹤鸣一歪,倒在椅子上,“先生!”彩凤鸣吓坏了,她喊着,连忙往外跑,“济远,快来济远!”
东厢房里的郭济远刚和马利奇饮了一杯酒,一听喊声不对,飞一样奔了过来:“咋回事?究竟咋回事?”凤鸣吓哭了:“你快看先生!”说着,扭头就跑。一群人飞跑进云鹤鸣住室。
云鹤鸣仍然在椅子上歪着。
众人都不敢吭。济远还算清楚,他走上前,轻轻把住娘的脉搏,又趴在娘脸上细听呼吸,随后又摸了娘的额头。他长出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大家,说:“娘是睡着了。她,她太累了!”
“啊,她三天没睡了!”凤鸣说着,泪水流了满脸。“你说没啥事?”花娘不放心地看着孙子。济远点头。“真的没事?”花娘再问。“嗯!”济远使劲地点头,“真没事!”花娘忽然哭了起来:“哎哟我的天爷,你说鹤鸣要是有个啥好歹,咱全家可还咋过呀!”
“快把先生抬床上吧!”凤鸣擦了把泪。众人七手八脚,把云鹤鸣抬到床上。“你们都走吧,我在这儿看着她!”花娘还在流泪。“花娘,我看吧!”凤鸣说着,就拉花娘走。“奶奶,娘不用看,走吧,都去吃饭!娘是睡着了!”济远说。“我不饿,我陪陪你娘!”花娘拭一下眼睛,“打你娘进这个门,俺娘们就对脾气,鱼帮水水帮鱼地过了几十年,罪也受过,难也当过,都是她照顾我,今儿个,咋着也让我看她一会儿!”大家一时都很感动。“好吧奶奶,吃完饭了我来换你!”济远说。
人们相继走出屋子,只有菁菁没动,她皱着眉头,靠在桌边。“哎,吃饭吧!”济远要搀菁菁。“我、我怎么肚子疼啊!”菁菁捂着腹部。看着媳妇隆起的肚子,济远惊喜地喊:“啊,是不是要生了?”
半夜时分,郭家的又一代新人来到世上,花娘,凤鸣,还有一川的媳妇、济财的媳妇,她们用明亮的灯光和满腔的热情迎接了这个稚嫩的生命。济远站在院子里,静听着屋里的声响。他不让喊娘。三夜没合眼,喊都喊不醒的娘他坚决不让打扰。婴儿仙乐般的哭声让郭家大院人影幢幢,忙忙碌碌,满院的灯火彻夜不熄。
黎明时分,云鹤鸣醒了。一翻身坐起来,忙穿衣裳。刚穿上一只袖子,忽然想起草回来了,土匪也被消灭了,她长出一口气,动作就慢下来。
睡在西厢房的永旺娘做了噩梦,她直着嗓子喊:“……旺,你快跑!快跑……”她惊叫着睁大了眼睛。永旺醒了,一翻身下了地:“娘,娘!我在这儿呢!”娘醒了,她看着屋顶上用席子搭成的覆棚,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渐渐地,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地方,就又闭上了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喊:“旺!”“娘!”永旺趴在娘面前。“叫云先生,娘、娘有话说,快去叫!”“哎。”永旺应一声,就往门外走。
凤鸣端一碗荷包蛋从院中走过。生下孩子,菁菁老喊饿。“婶!”永旺跑了出来。“旺,这么早你咋就起来了?好些了吗?”凤鸣关切地问。“我娘要见云先生!”永旺抢着说。“云先生?她……”凤鸣犹豫着,“你等着,我给你看看!”“哎。”永旺应着,忙拐回去看娘。
凤鸣往前走着,低了头思忖。“凤鸣,谁咋了?”云鹤鸣起来了,正站在墙角边看凤鸣。“啊,先生!”凤鸣一惊,“你咋起来了?”“谁咋了?这么早打啥鸡蛋?”鹤鸣又问。凤鸣一笑:“媳妇夜里生了!”“啊!为啥没叫我?”鹤鸣大声问。“你、你太累了……”“平安吗?”云鹤鸣有点儿急。“生了个千金。母女平安。”彩凤鸣笑着说。“啊!”云鹤鸣露出微笑,“给我!”说着,接过凤鸣手里的碗就往前走。凤鸣跟了两步,说:“先生,刚才永旺找您,说他娘要见您。”“是吗?”云鹤鸣停住脚,说,“伤太重了,他娘恐有不测!”她把碗复递到凤鸣手里,“你先照顾菁菁,我去看看。”
“大姐!”云鹤鸣走进来。“娘,娘,云先生来了!”永旺喊。永旺娘睁开眼睛,看见云鹤鸣,挣扎着想起来。云鹤鸣伸手按住,说:“大姐别动,您好些了吗?”永旺娘苦笑了一下,伸手要抓云鹤鸣的手。云鹤鸣连忙把手递过来。
永旺娘抓住云鹤鸣的手,泪水一下子溢满了眼眶:“云先生,对不住了……”“大姐!”云鹤鸣想阻止她。永旺娘不停,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刘仙堂炸房,悔没让国军,给他抓走;刘仙堂找鬼子,悔不该不告诉邻里、乡亲,对不住了云先生,对不住了!刘仙堂祸害郭家几辈子,几条人命啊,云先生,对不住了……”云鹤鸣也红了眼睛。
永旺娘转动脖子。“娘,我在这儿!”永旺连忙上前。“啊,”娘说,“旺,代娘给先生磕个头!”“哎!”永旺应着,扑通跪了下去。“大姐!”云先生流下泪来。旺爬起来。娘喊:“旺。”“哎。”永旺趴在娘脸前。“儿啊,娘舍不得离开你,割舍不下你啊,可娘,不行了!”永旺娘说到这儿,忽然喘起来。“娘,娘!”旺喊着。
鹤鸣从兜里掏出一包药来,急忙放到永旺娘鼻子下边。一扭脸对财妻说:“去叫济远!”“哎!”财妻应着,急忙跑出去。永旺娘又渐渐地苏醒过来:“云先生,旺,今年才十四,还没有成人,他,在这世上……”说到这里,永旺娘泪水再次猛溢。“娘——”永旺也哭了。
郭济远跑进屋子。“大姐,大姐你放心,只要有鹤鸣……”云鹤鸣劝着。“云先生,恩人哪!拜托了!旺,记住,跟着先生,学做好人!给、给先生磕头……”永旺娘轻喊一声。“娘!”永旺应着再次磕下去。“对不住了,拜托……”永旺娘呢喃着,脑袋猛地歪到了一边。“娘,娘——”永旺大哭。“济远,快抢救!”云鹤鸣喊。
王桃儿走了,她死在了平乐,死在了恩人的身边。一座潮湿的新坟,两吊高高的纸幡,一身重孝的儿子永旺和同样一身重孝的草跪在她的坟前。雁阵横空,叫声寥唳。满坡瑟缩着枯黄的干草。她用十六岁的青春抗婚,她用二十八年的岁月抗命,她在最后的时刻抗击了最后的打击……
马利奇的箱子送来了。和箱子一起送来的还有革命烈士时砖头的儿子驴驹。送他们过来的是县长赵富宾和他年轻的通信员小齐。两人骑着马于清晨来到郭家门楼,驴驹坐在赵富宾胸前,马利奇的箱子则拴在通信员的身后。赵富宾下了马,把驴驹抱下来,大声对通信员说:“你把箱子给马先生送去,让他检查一下丢啥东西不丢!”
赵富宾不是专给马利奇送箱子的,他是来找云鹤鸣商量驴驹的抚养问题。送箱子只是个捎带,尽管先送的是箱子。鹤鸣一听,马上就表态同意:“放心吧赵县长!”赵富宾笑了,说:“云先生,你以后仍然喊我富宾,赵富宾,或者,‘老赵’,千万别喊我县长。”云鹤鸣笑了笑,说:“中中。”“云先生,您放心,驴驹是烈士遗孤,政府会给予抚恤的!”赵富宾略一停,“我知道,郭家多少代都是乐善好施,扶危济困,帮助过很多人,从没有想过回报。云先生您,更是胸怀宽广,海纳百川,但,这是政府应该做的!”
“你放心老赵,馨、草吃啥,驴驹也吃啥,馨、草上哪个学校,驴驹也上哪个学校,不会让孩子受屈的。”云鹤鸣说。“这我知道云先生。只是,驴驹还小,抚养他需要费很多力气,决不是出两钱就能完成的事!云先生,说实话,我也想过别的办法,但放在哪儿我都不放心!只有交给您我才踏实!”赵富宾站起来,对着云鹤鸣又说,“云先生,请让我代表政府,再次向您表示感谢!”说着就要鞠躬。云鹤鸣伸手阻止他说:“老赵,你要这样,我就还得喊你县长了!”赵富宾鞠了半截停下来,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说:“那就免了?”“免了。”鹤鸣说,“老赵,我还有事求您呢?”“啥事?说吧!”赵富宾复又坐下,看着云鹤鸣。
云鹤鸣郑重地说:“老赵啊,永旺今年才十四,正是读书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想让他继续上学。”赵富宾的神情严肃起来。“他爹是汉奸,是土匪,可他娘和他爹却完全不一样。要是没有她们娘儿俩拼着性命相救,草早就没命了。永旺她娘这一辈子,不容易得很!遇上刘仙堂这样一个男人,唉!”云鹤鸣感慨着摇了摇头,“做娘的,最不放心的,就是孩子了。我们要对得起她!”“刘家的事情很典型呀!”赵富宾掏出烟袋来,吸着,“一个人活在世上,究竟活的啥?活的是一个价值,一个尊严!刘仙堂没有价值,没有尊严,带累得他的老婆和家人也没有了价值和尊严。
永旺他娘用她的死,用她的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价值,挣得了全村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也为孩子重回平乐铺了一条路啊!云先生,您往下说!”云鹤鸣说:“我想求您在县城里给永旺找一个学校。为啥呢?平乐毕竟是孩子的伤心之地,在这里读书,不方便。上学的钱,由我出!”“云先生,刘仙堂的事我们不说了。现在是新中国,每一个少年儿童,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刘永旺也是国家的财富,我们党有能力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乾坤,也一定有能力把每一个孩子都培养成有用的人才。这样吧,我安排一下,让他到县小上学,政府可以提供一些帮助!”“那我谢谢您、谢谢政府了!”云鹤鸣说。“哈哈哈哈,”赵富宾笑了,说,“谁都不谢了,扯平!”
送走赵富宾,一家人都去了上房。花娘禁不住又唠叨起砖头来:“鹤鸣,你说这世上咋就不兴好人呢?砖头啊,从生下来就受苦啊,才说混得像个人样儿了……”“姑奶,我一定要为我爹报仇!”驴驹攥着小拳头。鹤鸣坐下来,说:“驴驹啊,你以后就在这儿住了!啥也别想,好好读书。只要你把书念好了,就是对得起你爹了。知道吗?”“表大娘,我一定好好念书!”驴驹又攥拳头。“花娘,驴驹的床还铺在你这儿吧,一来您管教驴驹方便,再说,您上了年纪,身边也需要个人。”云鹤鸣看着花娘说。“中啊。”花娘转脸看着驴驹,“驴驹,郭家对咱时家四辈有恩呢你要记住,你老爷摔断腿,在这儿治了仨月,连吃带住,分文不拿,是郭先生、云先生给他看好的。你爷娶你奶奶是郭家拿的钱,你爹娶你娘也是郭家拿的钱!你爷、你奶奶还有你娘、你姐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也都是郭家出钱买的棺材呀孩子;你爹虽然给我吵嘴,但你爹十四岁就来到郭家了,是郭家的饭给他养大的,现在你又过来了。记住孩子,郭家对咱时家四辈有恩!”驴驹听着,翻身给云鹤鸣磕了个头。
云鹤鸣截住话头:“花娘,以后就不要说这些老话了,孩子听一遍就行了……”花娘说:“不,我要反复说。人不能不知道报恩。驴驹,你今年几岁了?”驴驹抬起头:“十岁。”“比你爹来时还小四岁呢!乖乖,你一定要记住郭家、记住你表大娘对你的恩典!”花娘说着红了眼睛。“姑奶,我记住了,郭家对时家四辈有恩!”驴驹说着,泪水流了出来。“人不能不知道报恩……”花娘念叨着,用袖子擦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