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无毒治发热自汗痈疽排浓内塞
—— 《 本草纲目 》
东吴家疙瘩是一个小山包,山上无树,只有满坡的石头和秃头般的荒草。趁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县大队的战士悄悄潜伏下来。狙击手相继进入位置。机枪架起来,枪身做了伪装。早晨的天空被山鸟的叫声渐渐打开,黛青色,鱼白色,突然就跃出半天的胭脂红。天宇开阔,鸟们全飞出来,长长短短、细细碎碎的歌声雨点般落下,不知是进行晨曲的比赛还是在辩论不朽的真理,蒿草尖上的晨曦于是便闪闪烁烁。
赵富宾和孙大头、何副部长及郭济远、泥鳅、济有等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指着远处的山包,赵富宾正对孙大头交待:“孙叔,看见了吧?只要一接到草,你立即抱着孩子就往地上倒。狙击手马上开枪,咱们的战士瞬间就攻上去了……”
破败的窑洞里,匪徒们装束已毕,各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站在胡子面前。胡子穿得还算整齐,但衣服上也少了两个扣子,里边的枪柄露出来。他正给部下分配任务:“按我们的作战计划,除刘先生和二孬留下外,其余的兄弟全部跟我到新的交换地,也就是林家疙瘩去。嘿嘿,赵富宾是咱的老战友了,咱要不给他弄几招鲜的,他还以为他的水平是永远的高呢!二孬兄弟,今天咱们一定要给他点儿厉害的瞧!你见了孙大头,千万给他说清楚,别让他小子记错了地方,便宜了赵富宾!”“放心吧团长!”二孬很自信。
刘仙堂提着裤子跑进来。“咋样刘先生,好些了吗?”胡子皱起眉头。“从昨晚拉肚子,六次了。”刘仙堂边系裤带边回答,“吃了几头生蒜,好了一些!”胡子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在家看好这个票,等二孬回来了,你们背上她,再去林家疙瘩。从东吴家疙瘩到林家疙瘩有十几里路,你们有充裕的时间,不用太急!”“放心吧团长。误不了事!”刘仙堂拍一下胸脯。
胡子拔出枪来:“弟兄们,和赵富宾的战斗就剩这一仗了,大家一定好好地打,争取打出个纪念来!”众匪齐喊:“请团长放心!”
天已大亮,鸟们的歌声渐渐稀少,山后的太阳正悠悠升起。“咋没动静啊?”孙大头小声说。“不会有啥变化吧?”郭济远说。望着面前的山包,赵富宾一声不响地掏出烟袋,捏了捏,又悄悄地放了下去。
太阳终于爬到了坡顶,把万道金光射向山下。人们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二孬忽然出现在山包上。
“来了!”赵富宾一声轻喊,孙大头立即振作起来,他整了一下衣服,正要往上走,忽然听见二孬的喊声:“孙大头——孙大头——”孙大头连忙答应:“二孬吧,我等你多时了!”说着,下意识地抻一下衣角,就往山上走。
坡上无树,站着的二孬显得很突兀。新鲜的阳光照着他破旧的衣裳和满头的乱发。孙大头快步走着,他忽然感到了异样,在离二孬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大声问:“二孬,孩子呢?”
二孬使劲挠了挠头发,大声说:“孙大头,计划改变了,交换的地方变成林家疙瘩了!”“哪里?”孙大头大声问。“林家疙瘩!就是离这儿十五里地的林家疙瘩!几时后再见吧!”说着,往下一溜,兔子一样不见了。
草醒了。草是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的。她睁大双眼,侧耳听着:脚步声没有了,闹嚷嚷的男人说话声响了起来。肚子咕噜一声,她忽然感到饿。旁边有半块生红薯,可她的手、脚还被拴着,她于是在地上一滚,用双手捧起了生红薯。吃完这半块红薯,她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她发现手上的绳子有点儿松了,她使劲挣了挣,一只小手从绳套里脱出来。她一阵高兴,把另一只手上的绳子甩在地上。草害怕这时候有人来,想了想,捡起地上的绳套重又穿上手腕。天又亮了一些,几只麻雀落在门前的柴禾上嘁喳着。
没人来。土匪们还在争吵。草侧起耳朵听了听,便用手去解脚上的绳子。拴得太结实了,她怎么也扯不动。草急哭了,泪水流了满脸。哭有什么用?她止住泪,弯下身子,用牙去咬。她忽然听见门响,杂杂踏踏的脚步声出了院子。
有脚步声一重一轻地走过来。草连忙躺在地上。门黑了一下,紧接着又亮了。草又坐起来,用牙咬脚上的绳子。绳子松动了。
刘仙堂知道自己得的是痢疾,一夜六次,次次往外拉血,他吃了几头大蒜,好了些,但却感觉力气没了。躺在窑内的干草上,看着裂缝的屋顶。他知道痢疾还在,因为每隔一会儿腹内就搅动一阵。每搅动一阵就疼得他一头虚汗。现在,刘仙堂的肚子又开始闹事,“娘的,非得给老子过不去呀!”骂着,刘仙堂一瘸一拐又往厕所跑。
绳子开了。草的一只脚从绳套里抽出。她爬起来,迫不及待要往外跑。到了门口,忽然听到刘仙堂的骂声,接着是几声咳嗽。她急忙退到窑里,伸头看着外边的院子。提着裤子的刘仙堂瘸过去了。草光着脚,轻跳着走到院里。她跑到门口,正要抽门闩,忽然听见刘仙堂呻吟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再次退回院子,举头看天,焦急地寻找逃跑的路径。
两只喜鹊落在院里的榆树上,一蹦一跳地追逐着。草忽受启发,她跑到靠墙的榆树下,抱着榆树往上爬去。喜鹊飞走了。
“他娘的,老子饶不了你们!”刘仙堂扶着墙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
草终于爬到了树枝上,她试着,从树枝上往下跳去。
刘仙堂走出厕所时,正看见一个东西从树上掉下来。他擦了擦眼睛,疑惑地瞅着天空。刘仙堂束好裤带,磨磨蹭蹭地走到破窑门口,忽然醒悟了似的,又踅身走往小窑洞。
刘仙堂傻了:“草!草——王八蛋!”刘仙堂骂着,从腰里拔出刀子,在院子里找着。他看看头门,门闩着;又看看院里的草垛,草垛边也没有。他怕草给他捉迷藏,绕着草垛猛追几步再忽然踅头,他希望草在捉迷藏的时候能被他捉住。
刘仙堂忽然发现了榆树,他想起刚出厕所时树上掉下来的那个黑影,禁不住喊一声:“娘的,她跑了!”刘仙堂在院子里又转了一圈,猛地拉开院门,往外冲去。
窑院上是一片平地,满地的麦苗钉子般挺着。早晨的露珠颗颗晶莹。草光着脚,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急跑。
刘仙堂跑出院子,沿坡爬上麦地。影子般瘦弱的草晃动在前边不远处。他大喊一声:“站住!”,瘸着腿拼命去追。眼前一黑,草跌了一跤。草已经摔了十几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姐姐捉迷藏时她跑得飞快,为什么这时候老是眼前发黑呢?
刘仙堂跑得也不痛快。他捂着肚子,总感觉腿软。“谁要坏良心叫他屙血屙脓!”村民们咒人时常用这样的话。“屙血屙脓”真不是好病!他追一会儿就不得不停下来喘上几口。
草又摔倒了。这次的摔倒和前边不一样,这次她没有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喘。刘仙堂渐渐地追上来了。他看草躺着不动,也就不再急慌,由一尥一尥地跑变成一拐一拐地走了。
躺着的草忽然醒来,睁大惊恐的眼睛盯着渐走渐近的瘸腿,她猛地爬起来再跑。她跑得跌跌撞撞,直打软腿。“站住!你站住不站住?不站住我就甩刀子了!”刘仙堂跟在后边,边追边威胁她。
麦田到头了,前边是一个断崖。草跑到了崖边。靠崖都是枣棵子,野藤子,现在正是秋天,灌木丛上挂满了野果。草找不着地方逃,顺着长满灌木丛的崖边急跑。
“站住吧,你没地方跑了!”刘仙堂喊着。草不吭,继续沿崖边跑。刘仙堂掏出刀子,对着不远的草举了起来。
草被刘仙堂逼住了,三面都是酸枣棵子,对面是举着刀子的刘仙堂。草本能后退着,枣树棵子顶住了她小小的身躯。刘仙堂忽然笑了,他收起刀来,一改凶恶的口气,说:“草,别跑了!今天你家里就来人领你呢,你不是想回家吗?乖乖地跟着我走,我可以把你送到家,送到大门楼!”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刘仙堂笑着,越逼越近。草往后瞅一眼,高喊一声“娘——”对着崖下跳了下去。
二孬溜下山坡,急跑回破窑。他敲了敲门,无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二孬走进院子,快步走进主窑,仍无人。他又来到小窑内,也没见人。疑疑惑惑地回到院子里,忽然听见远处有隐约的喊声,急忙走出院子,蹿上麦田。“表哥,表哥是咋回事?”看着远处,二孬大喊。“快二孬,票跑了!”刘仙堂应一声,跟着草也跳下崖去。
二孬从东吴家疙瘩一跑,赵富宾立即就调兵遣将,他命侦察班长牛应强带两名战士紧跟,一定弄清匪徒的藏身之处。又命郭济有通知各乡民兵,齐会林家疙瘩,务必全歼敌人。再命韩二狗联系友邻部队,从后边包抄敌人。其他人则跑步前进,包围林家疙瘩。
此时,尾随二孬的牛应强等三人也潜进了土匪住过的破窑。他们的任务是“跟”而不是“抓”,当他们搜查了破窑掌握了情况后,紧跟着又追上了崖上的麦田。
刘仙堂逼草逃崖的时候,惊动了崖下的一对母子。母亲到河里提水刚回来,她把瓦罐子放进低矮的厨窑,正要去院里收柴禾,十四五岁的儿子拿着铁抓钩回来了,他要去地里锛红薯,饿了,回来拿馍吃。就在此时,崖上传来了恶狠狠地声音:“站住不站?再跑我就扎死你!”娘和儿子都听见了,两人一愣,齐抬头往上看。
“快,快快永旺,快藏起来!”娘放下柴禾,推着儿子就往屋里走。这是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和他们的儿子刘永旺。王桃儿母子逃离平乐,因为刘仙堂当了汉奸又有命案,到哪里都没人愿意收留。为了安全,也为了清静,娘儿俩就躲到了这豫西深山里的黄土冈下,自己开荒自己种地,修仙似的一晃就是四年,外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草,别跑了……”这声音太熟悉了,王桃儿站着,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正惊惧间,猛听一个孩子喊一声“娘”,紧接着就见柴垛上砸下来一个东西。王桃儿正想躲,猛看见是一个孩子,她本能地跑上前,伸手托住正往垛下滑落的草。“草!”她禁不住轻唤一声,“你是平乐郭家的草?”
草睁大惊恐的眼睛,神经质地挣扎着。王桃儿不再说话,抱起草跑进屋子。
草无声地挣扎着。“草,孩子,我是你婶!”王桃儿小声说过,果断地对儿子说,“永旺,快,背着你妹妹快跑!”刘永旺闻言,身子往下一蹲,说:“草,妹妹,我是你旺哥,不要怕,我来救你!”背起草来就往外跑。一出屋门,一个男人从崖上跳下,正落在家中的草垛上。王桃儿大惊,喊一声:“永旺,快跑!”
“站住!”垛上的男人喊着,从草垛上跳了下来。
永旺一愣,喊一声:“娘!”“不要管我,你们快跑!”王桃儿挥着手撵儿。刘永旺一跺脚,背着草转身就跑。
“永旺?”刘仙堂愣了,“永旺!永旺——我是你爹!我是刘仙堂!”刘永旺一愣,停下了脚步。“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咋也想不到,我们一家会在这儿相遇!老天爷,你待我刘仙堂不薄呀!”刘仙堂喊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刘仙堂?”这哪是刘仙堂,脸上的肉没有了,露出牙床来,脸也变了形状,龇牙咧嘴的,像是庙里的恶鬼。王桃儿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旺,儿子,把草放下来,她是咱刘家的仇人!爹要用她换郭家的秘籍,带你们去台湾享福呢!台湾知道吗?蒋委员长在那儿等着咱呢!”刘仙堂晃了晃手里的刀子。王桃儿醒过神来,猛地大喊:“永旺快跑,别听他胡说!”永旺闻言,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