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不,郭太太!”马利奇大声喊,“在下知错了!在下让郭家和郭太太蒙受了委屈,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知恩不报非君子。马利奇虽是意国人,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我替我先生谢谢马先生您了!”新媳妇大声说,“只是郭先生还没有回来,恐怕无人能为你效力!”
老陈说:“那,郭老先生呢?”新媳妇回答:“老人家重病在身,起不得床。对不起了马先生!”说过,转身就往回走。
云大妮和孙大头的逃走,令尤瞎子大为光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郭一山这庙在这儿,她小姐能跑得了吗?通知郭家,钱不要了!要他拿女人换男人!”赵富宾给他点了一支烟,他接过来吸着还骂,“能从咱眼皮儿底下逃走,要么是有家贼相助,要么是坏了行内的规矩。我要追查,我不相信找不到原因!”
赵富宾看尤瞎子怀疑上了自己,连忙承担负责:“司令,全怪我年轻,虑事不周。我请求您当着众弟兄的面惩罚我,打,骂,罚都行,以整顿队伍的纪律!”尤司令看赵富宾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责怪你,我是太喜欢这个小女子了!敢女扮男装来咱这匪窝儿,敢拿着铁锭子当护身的武器,这叫什么?智勇双全!这样的女人给谁做老婆是谁的福分啊!”
赵富宾知道尤瞎子素来多疑,前两个副司令都没得好死,一个被他毙了,因为他发现他想夺权。一个被他派出去绑架康百万庄园的当家康鸿猷,可又悔言不给他接应,明摆着是整治他的。果然就没有回来,被康百万的家兵抓住点了天灯。他所以二十岁就接了这个副司令,主要是因为他年轻,没羽翼,好控制,他看司令让了步,就接着劝解起来:“司令犯不着生气,她那么任侠刚烈,宁折不弯,我看也不是颗好剃的脑袋……”
“富宾呢,我何尝不知道这头难剃!俗话说烈马难骑,可要是能骑服了,不就是一匹好马了?我是真想骑骑她这匹烈马!”尤瞎子嘘出一口烟,再一次感叹,“给谁做老婆是谁的福分啊!”赵富宾笑了,说:“她要是坏起事来呢,也比没性子的人坏得有本事!”赵富宾的话让尤瞎子再次想起紫玉,尤瞎子得遂心愿后,便想着紫玉会跟他,也就放松了警惕。再说,他也不相信一个杨柳细腰的裹脚女孩儿会怎么着他。第二天晚上他强行云雨,前门后庭地耍了个痛快,躺床上正吸烟,紫玉忽然抓起了他扔在桌子上的王八盒子。抓起了盒子他也没在意,谁知道这小妮儿在家里见过男人耍枪,怎么一弄打开了保险,她两手举起枪,对着他就扣了扳机。直到这时候尤瞎子才知道危险,可是已经晚了,床上一个猛滚就到了床下,就听见紫玉一声“哎哟!”等卫兵破门进屋的时候,紫玉已倒地身亡。她被石墙上反弹而回的子弹击中了面门!而他,则被她击穿左脚,两个月后才好。软缎儿一样的肌肤,柳枝儿一样的柔腰,喜馍儿一样的小乳,月季苞一样的小嘴儿,竟会突然举起手枪!尤瞎子沮丧了好几个月。
尤瞎子一时无语,使劲地吸烟。赵富宾知道尤瞎子不快,故意岔开了话题:“司令,您让胡子和小个子打郭一山没有?”“没有啊!他们打了?”尤瞎子扭过头来。赵富宾说:“都打好几回了,你我可都不知道!”“反了他们了!哼,看来咱这规矩真不能不说了!”尤瞎子找到了撒气的理由,“集合队伍!”
队伍很快集合起来,尤司令走到队前,把三个犯错的家伙,胡子,小个子,狗子,各打了两个耳光,并罚钱二十块现大洋。胡子、小个子是擅自行动,官报私仇;狗子是拉稀脱岗,延误追击;黑块儿也被罚了十块,因为他没有严格遵守命令。赵富宾提着枪跟在司令身后,一脸严霜,虎视眈眈。
打完罚过,尤瞎子瞪起恶狠狠的独眼训话一通:“诸位都是我尤某人的乡党,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但咱要发大财,成大事,就不能讲这个,得讲规矩!以后谁要再不严格听从命令,擅自行动,就不是罚几个钱的事了,我要砍你的头,要你的命……”
大大小小的佛头,高高矮矮地站成一队,一个个微闭了双目,安详得让人想睡。对面坐着的马利奇,歪了头看着,鸟一样的目光,从这尊上飞起来,又在那尊上落下去,扑扑拉拉的翅膀扇动着佛头的灰土。在这宁静的夜晚,在这宁静的窑洞,在宁静夜晚宁静窑洞的跳动摇曳的灯光下,马利奇终于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窑院内的老陈伸着头往窑里偷看。马利奇是个怪人,掏那么多钱,冒那么大的危险弄几块佛头,值得吗?再说,他说他想买龙门山上的卢舍那大佛。卢舍那大佛头顶天、脚拄地,你能买得了?就是白给你,你拿得走吗?怎么拿?可他说,既是他不拿,停不了多久,也会有人把它请走的。就为这个登天般的事,他屡次催老陈去量,他要知道卢舍那的头多高多长,他说他只要知道多高多长,他就知道卢舍那的头颅有多重,就知道用什么方法请走卢舍那。
老陈可不是傻子,老陈不仅知道马利奇没法拿走卢舍那,老陈也知道龙门山上的卢舍那不好量,那么高的崖,那么大的佛像,能是一个人的活儿?再说,别的佛灵气够不够他不知道,卢舍那的灵气他是领教过的。有一回他被尤瞎子的队伍追到龙门山,躲在卢舍那的大腿下边,大腿是直的,前边只有几颗秃发似的小草,他只得使劲下伏,心里暗暗祷告:大慈大悲的卢舍那,只要您让小子得逃厄难,我给您老人家烧香磕头,放千头长鞭。几十个“尤瞎子”从佛前经过,竟没有一人发现他。老陈受过卢舍那的大恩,即使能量他也不会去,或者说他也不敢去!可是,他喜欢马利奇的钱,钱他娘真是好东西,既能喝酒又能睡女人!他喜欢马利奇的钱,就收了马利奇的钱。他不喜欢马利奇的活,就不去做马利奇的活。
“老陈!”马利奇在洞里喊他。“哎,来了来了!”老陈走进去。“怎么样?量了吗?”马利奇欠了欠身子。老陈夸张地说:“量过了。哎呀,卢舍那大佛那是好量的?我们先爬到山顶,从山顶往下吊绳子,然后再顺着绳子……”
“马先生,北京的信。”小眼儿快步走进窑洞,把信递给马利奇,马连忙拆信,边拆边催,“往下说尺寸大小?”“尺寸——”老陈做出思考的样子,“头高一丈一尺一寸五分,脸宽八尺二寸五分。不量啊马先生,咱还想凿,这一量啊,我是真不想凿了。”马利奇看完了信,猛地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老陈继续往下说,“为啥呢?太大了!根本就凿不下来。就算凿下来了,您想想,几万斤,谁能拿得动啊!”
马利奇躺着不动。
两人看马利奇闭目不动,以为他累了或者不想听了,就慢慢地退了出去。一到院里,小眼儿就不满了,说:“老陈,你真去量了?卢舍那可是救过你!”“量!恁高咋上?”老陈压低声音。小眼儿瞪他一眼:“那你咋说恁清?还一尺一寸五分!”“嘿嘿嘿嘿,”老陈狡黠地笑起来,“越是没去,越得说细。外国佬,他知道啥!”马利奇忽然喊:“老陈,恁俩过来!你们在外边说啥呢?”小眼儿忙接上:“吹他咋上去量那个卢舍那大佛呢!一丈,一尺,一寸,五分,细发着呢!”说过,禁不住挤眉弄眼。“就来就来。”老陈瞪小眼儿一眼,连忙跑进屋里。
“你们看,”马利奇指着一尊佛头,“这就是魏灵藏造像龛里的佛头,脸长,鼻高,这样看有点儿变形,仰脸看时就感觉正常了。那时的雕刻家很讲究艺术的观赏效果呀!这佛,仪态安详,面带微笑,好像他知道人间的万千个秘密,只是一言不发,逗你去猜。佛的内心既宁静又恬适,你我都做不成佛。我们顶多只能做做佛的模特儿。你们看!”马利奇闭眼做出微笑的样子,问:“像不像?”小眼儿转脸小声骂道:“像鬼!”“你说什么?”马利奇没听清。“他说你像鬼,魔鬼。不像佛。”老陈揭穿他。“哈哈哈哈,我们只能做鬼!魔鬼是佛的对头。我是魔鬼,但我想当一回佛。你们看,”他指着另一尊佛头,“造像的这个魏灵藏才是个陆浑县的功曹,哪来那么多钱请人雕凿佛龛呢?他一定是个贪官,不是包青天。
他搜刮的钱太多了,怕将来入阴曹地府下油锅,来世不能托生为人,他要造一尊佛像赎一赎自己的罪过……”老陈禁不住插话:“马先生,造佛像可以赎罪,凿佛头不是添罪吗?我们队伍里就有人说,马利奇摔断腿就是因为凿佛头太多,佛爷生气了要惩罚他!”马利奇笑起来:“佛头哪是我凿的?我只是买。掏钱买!”小眼儿说:“马先生,你买这干啥?放到家里不害怕吗?”“哈……我们不放在家里,我们卖到博物馆。”“博物馆不害怕吗?”小眼儿仍然不解。“博物馆——”马利奇想了想,“就是专门放东西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放到那里让人看!”“噢!”两人半张着嘴表示明白了。“你们信不信,我想当一回佛……”马利奇说着闭了双目做一个佛相。“哈……你当佛,小心有人把你卖了!”小眼儿给他开玩笑。
“马先生,你这腿还疼不疼?”老陈做个鬼脸儿。马利奇咬牙挪了挪屁股,说:“哎呀疼,疼得很!”小眼儿问:“这骨折了疼和其他疼比如刀子伤肉是不是一样的疼呀?”马利奇仰脸想了想,用总结似的口气说:“骨头断了你才会知道,那皮肉之疼根本不算是疼!皮肉疼疼得浅,疼得夸张。骨折了疼,疼得深刻,疼得实在。骨头折了你才能知道你的身体究竟有多深,因为它就在你身体的最深处疼!它是灵魂的疼……”“把腿一锯,它不就不疼了?”老陈说。
马利奇抖了一下身子:“嗳?和锯腿比起来,还是骨折了好!”“马先生你别怕,我听说中国有麻沸散啥的,放鼻子上一闻,啥都不知道了,锯了……”小眼儿比划着。“你说那是蒙汉药,梁山好汉用的对不对?”马利奇摇了摇头,“我可不想享用贵国的麻药!”老陈说:“不锯腿谁享用它呀!可要是真锯,你还得争着享用呢!”“所以我决定,拿佛头换郭先生!”马利奇得意起来,“郭先生回来了——”“——你就能看病了!”小眼儿接上,“他给你一看病——”老陈接上:“你腿就不锯了!”马利奇笑了笑,说:“把郭先生换回来,你们说,我是不是做了一回佛?”“嗳?那你不是赔钱了吗?”小眼儿叫着。老陈笑起来,说:“马先生一赔钱,我们当护兵的不是也没钱了吗?”“嗳?”马利奇正了颜色,“你们的钱照给!”
马利奇立即行动,他取来毛笔,给尤瞎子写了一封书信,要老陈和小眼儿明天一早就送。“事成之后,你们把郭先生直接领到咱这儿。”他很自信地做了吩咐。没想到老陈和小眼儿不去,他们怕尤瞎子不讲信用,把他俩扣下来了。马利奇瞪大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看了两人几眼,说:“每人再加一块银元!”
加了银元他们也不敢去!马利奇才相信这事真有难度,于是闭上了眼睛。等他蓝眼再开的时候,两个护兵就舒心地笑了。因为他说他要亲自去!当晚,也就是郭老先生听完媳妇的汇报正要休息的时候,老陈和小眼儿骑马来到郭家。新媳妇知道了他们的美意,赏每人五块大洋。小眼儿骑马走了很远,还感叹这样挣钱真是舒服!要是天天有这事,他甘愿不抢不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