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人好戏,娶亲唱戏,埋人也唱戏。戏台一搭,七大妗子八大姨全都用车请来,吃喝全管,住宿全包,唱几天就看几天,看几天就热闹几天,俨然是盛大的节日。客多人杂,有许多生面孔。平乐人厚道,见生人比见熟人还热情,这就给暗杀团提供了可乘之机。刘仙堂和胡子、二孬等暗杀团的人都来了。应该说,这几个人都不是生面孔,但因是晚上,他们又都化了妆,就不好认出来了。他们从几个方向走来,为便于联络,规定了拍三掌作为暗号。刘仙堂和二孬的任务是抢秘籍,胡子和黑头、结巴专事暗杀。“好好干兄弟们,事成之后,每人赏十块大洋!”胡子在动员时许给众匪。
宽敞的露天戏台,高挑起四盏马灯。戏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时主席走上戏台,大声地喊着讲话,两边站着持刀的彩泥鳅和背枪的郭济有:“乡亲们,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敌特破坏!坚决消灭国民党反动派的暗杀团特务组织……”
正睡的壮翻了个身,花娘怕他尿床,连忙拉他起来把尿。近处很静,能听见秋虫的鸣叫,远处的声音却很响,特别是那个呜呜咽咽的管子,在村里的树梢上扯来绕去。放下孙子,端起油灯,花娘走出屋子,一个门一个门地检查着。这活多年没做了,打鹤鸣一来她就不管了。今晚不知咋的她总感觉不踏实。她先看了鹤鸣的住处,门搭儿挂着呢。她又看厨房,厨房也闩着。门楼下,东、西厢房里的灯都亮着呢,财妻和娘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花娘来到凤鸣住的偏房,摘下门搭,推门就进去了。她知道草没去看戏。花娘把灯放在桌上。
草睡着了,大概梦见了啥好事,小嘴儿一乐一乐的,猛地把被子蹬跑了。“疯妮子!”花娘小声叹着,拉起被子又给她盖上,还在身子下掖了一把。她坐了一会儿,看着草没有动静了,这才端起灯,关了屋门,慢慢地走回上房。
台上正演到第二场,二黑到县里开会,小芹假借洗衣来河边等情人回来,她一边洗,一边唱着优美的豫剧流水:
清格莹莹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来到河边。
二黑哥去县里参加民兵会,
他说今日转回还……
村民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戏。郭一方禁不住大声评论着:“新戏也很好听呢,一阵儿清风似的!”一川高兴了,嘴里喊着“唱戏唱戏!”,就往外走,一川媳妇拉住他,小声说:“别丢人了!”一川嘿嘿地笑两声,站住不走了。
砖头背着枪绕戏场周围转着,泥鳅背着刀和有走过来:“时主席,今天看戏的人真多!”“那我们的责任更大了!巡逻的圈子再大些!”砖头声音很大。
刘仙堂和二孬躲在黑暗处,一动不动地盯着郭家门楼。透过大门映出的细线似的几道微弱的灯光,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门楼下的动静。胡子和两个伙伴也从村头的沟里进了村,一路小心地绕着,往戏场附近走。他们躲在暗处,听着远处唱戏的声音。
二黑从县里开会回来见到小芹,心里高兴,禁不住给她学说会上的见闻:
我开会到县上,碰见个女区长,
大脚剪发头,身手真漂亮。
我看是机会,上前问区长。
区长说,两人同意能结婚,谁也不能来阻挡……
云鹤鸣听得如痴如醉。彩凤鸣也入了神,瞪大眼睛望着台上,生怕露掉了什么。鸦雀无声的剧场里只有小二黑一人在唱。
砖头没听戏。他的任务不是听戏,而是保护别人听戏。他背着枪转过来,伸长脖子在找着什么。凤鸣看见了,连忙低下头,藏到云鹤鸣身后。鹤鸣看她一眼,又瞅了瞅不远处的砖头,然后,扭了头继续看戏。砖头看见了云鹤鸣,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彩凤鸣,又往别处挤去。
老胡瞌睡了,头一栽,一栽,猛一栽!自己把自己惊醒了,睁开眼看看,周围一片安宁。千斤重的头又接着往下栽。财妻走出西厢房,轻轻关了屋门。她看老胡打瞌睡,没有惊动他,自己开了大门走了出去。
“快!”刘仙堂终于等来了机会,他轻唤一声,和二孬悄悄往郭家门楼摸来,“要是有人,你就说是看病的!”“嗯。”二孬从半开的门里走进去。东厢房里的老胡还在打瞌睡。二孬一摆手,刘仙堂大步走了进去。
财妻回来了,返身把门闩上。响声惊醒了老胡。“谁呀!”老胡睁开惺忪的眼睛,擦了擦口水。“我娘饿了,我去给她拿点儿馍!”财妻笑一笑。“啊,打了个盹儿,可回宝鸡了!”老胡说着,擦一擦流出的口水。“你瞌睡,我看一会儿吧!”财妻说。“没事没事,活动活动就好了!”老胡说着,从屋里出来,走进院子。
刘仙堂熟悉郭家的情况,他和二孬直奔云鹤鸣的住室而来。两人摘下门搭进了屋,站着不动听了一会儿,确信没事了,这才擦火点亮了油灯。“注意二孬,是书都不要放过!”“知道!”二孬应着,两人就在屋里疯狂地翻起来。
“书!”二孬惊喜地喊。刘仙堂接过来:原来是孩子的课本。他随手把书撕了,扔在地上。“这一本!”二孬喊。刘仙堂接过来,看了看,又撕了:“二孬,来,你端着灯我找!”“中中,我不认字!”二孬接过灯来。刘仙堂翻箱倒柜地找着。两人不时把一些东西塞进兜里。
“表哥,郭家的人是不是都去看戏了?”二孬问。“肯定。放手找吧!”“表哥,这里还有一盏灯呢!”“点上!”二孬把另一盏灯也对着,两人各端一盏,在云鹤鸣的屋子里扒腾起来。
刘仙堂和二孬进的是郭家的正门,胡子和黑头、结巴找的却是郭家的后门,准确说来,是郭家后门边的杂货铺子。他们弄开屋门,直扑柜台后的木床。戏台下没找见驴驹,他们想肯定回屋里睡了。“娘的,没人啊!”黑头说。“我探的、清清清、楚、楚,这个、小小小杂种、就和他爹住、住住这儿。快找床、下下!”两人摸索着。
“杀掉他儿,也就把他爹消灭了一半!时砖头这个狗杂种,叫他叫唤!”黑头的声音。结巴:“这一、一一半,没有啊!”“那我们在这儿坐等,啥时候回来啥时候结!”是胡子的声音。
刘仙堂和二孬悄悄来到郭家上房,刘仙堂一手拿刀,一手上前推门。门吱嘎响了一声,却没有开。“谁呀?煞戏了?”花娘大声喊。刘仙堂一摆手,两人就悄悄地往外溜。花娘想着是风吹了屋门,就没有再问。
两个家伙摸到了偏房,轻轻一推,门开了。黑暗中忽然响起嘻嘻嘻的孩子笑声。两人吓了一跳,二孬扭脸就往外退。刘仙堂拉住二孬,两人站下来听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刘仙堂反身掩住门,擦着一根火柴:空旷的床上,只有一个孩子。
刘仙堂把油灯点着,小声说:“这是老二的房间,不会有秘籍的!”“那咱走吧?”二孬说。刘仙堂摇摇头,对着熟睡的草做一个捂嘴背走的动作,“你带她先走,我再找找!”“噢,对!”二孬应一声,顺手抓起一件小孩儿衣服,哧啦撕掉一个袖子,猛地扑上去捂住草的嘴。
东厢房里的老胡又在栽嘴儿。二孬背着草,轻轻开了门闩,往外跑去。
煞戏了,人们闹嚷嚷往外走。“真是好戏!”云鹤鸣禁不住评价,“自由恋爱,自主婚姻,真是新社会、新风尚、新世界呀!”“先生,你喜欢哪一个?我喜欢白牡丹,唱得又真情又动听!”凤鸣小声说,“把我的眼泪都唱出来了!”两人来到了门前,忽然脚下一绊,云鹤鸣险些摔倒。“啥东西?”凤鸣惊问。云鹤鸣划根火柴:一个孩子倒在地上。“驴驹!”凤鸣脱口而出。云鹤鸣拉起驴驹,轻声唤:“驴驹,驴驹!”驴驹眼也不睁,呓呓症症地说,“我饿,我饿得慌……”
云鹤鸣抱起驴驹就往家里走。“先生,先生来我抱!”凤鸣上来抢。“几步路,我还能抱动!”云鹤鸣不让。“孩子,没个人管真是不中!”彩凤鸣跟在后边,叹着。
刘仙堂还在翻腾。听见外边嘈杂的声音,他猛地吹灭灯。拔出刀来,冲出屋子。
郭济远夫妇和郭一川夫妇还有馨一起走着。“三叔,看懂没有?”济远给三叔开玩笑。“看懂了!”一川说。“看懂个气儿!”一川媳妇笑他。一川不服:“真的看懂了,好人要结婚,坏人不让结,好人坏人打架……”几个人笑起来。
刘仙堂从院子里潜往大门边,伺机逃走。
云鹤鸣抱着孩子,彩凤鸣连忙推开大门。东西厢房的门也都开了,灯光霍地一亮。刘仙堂看见,猛地举起刀子,往前走了两步。“先生,先生我抱!”凤鸣又要去抢。
老胡从屋子里冲出来,从云鹤鸣手里抢过孩子:“云先生,给我……”
刘仙堂的飞刀对着云鹤鸣甩来。抢夺孩子的老胡此时正挡在云鹤鸣前头,刀子扎在了老胡肩上,他大叫一声:“哎哟!”一股殷红的鲜血流出来。孩子啪地掉在地上。
“有特务!”云鹤鸣大喊一声。刘仙堂舞着手中的另一把刀冲向大门。
云鹤鸣从一扭一拐的身影里认出是刘仙堂,她大喊着:“抓刘仙堂——快抓刘仙堂——”“抓刘仙堂啊——”人声齐喊。
郭济远和一川等人正走到门口,听到娘的惊呼,又看见一个人影跑出来,郭济远从腰里拔出匕首,猛地扑了上去。“济远!”菁菁在后边喊。
刘仙堂对着济远刺了一刀。郭济远躲过,对着刘仙堂还了一刀。“哎哟!”刘仙堂痛喊一声,落荒而逃。郭济远要追。“济远!济远!”云鹤鸣怕孩子吃亏,大喊着上前拉住儿子。
戏演完了,砖头如释重负,背着枪和泥鳅一块儿往队部走,他忽然想起儿子:“泥鳅,你先去队部吧,我去看看驴驹回来没有,只顾安排戏,一天没顾上他了!”砖头说过,急急慌慌走回杂货铺。杂货铺的门半开着。“这个小子!”砖头骂一声,轻轻推开屋门,大声喊:“驴驹,驴驹!”没人答应。砖头抬手划了根火柴,火光照亮他焦急的脸庞:“啊!”他忽然一声惊叫。咚!枪响了。砖头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黑影飞快地跑出屋子。
平乐镇亮起了所有灯光。到处都是跑动的人群。抓钩,铁锨,都成了老百姓手里的武器。愤怒的群众喊叫着追向四方。
郭家,云鹤鸣正和儿子给老胡包扎着伤口。老胡躺在床上,疼得直喘粗气,菁菁挺着肚子,端灯给他们照着。花娘也起来了,紧紧地抱着壮。所有的人都过来了,环围在老胡身边。黑夜里忽然响起彩凤鸣凄厉的喊叫:“草不见了——”
“啊!”人们一片惊愕。只顾老胡的伤了,真的把草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