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痛饮的驴驹从水筲里扬起头,看看馨和草,犹豫了一下,猛地跳下井台跑走了。馨和草不知道隔阂的具体原因,驴驹知道,驴驹总感觉爹不对,要不,姑奶咋能生那么大的气。但他看爹也不像没理的样子。他已经十岁,明白爹想娶草她妈做老婆,前天晚上爹问:“驴驹,我再给你娶个新妈中不?”驴驹知道爹说的谁,但他故意装做不知,说:“谁呀?”爹笑着骂他一句:“傻小子!”伸指头刮一下他的鼻子。这可是爹少有的亲昵动作呀!驴驹嘿嘿嘿地笑了,但还执拗地问:“是谁吗?”爹不笑了,说:“草她妈!中意不?”“嗯!”驴驹故意含糊地回答。
驴驹知道爹在镇里租了房,也知道爹正请人泥房子。他看杂货铺的门还锁着,一扭身就去了爹租的房子。两个男人正忙着,他们拿着带把的泥抹,一圈儿一圈儿揉着墙上的泥,高高低低的湿泥就像肚子疼的人肚里的疙瘩,经他们一揉就透气了,就舒服了。驴驹喜欢看他们泥墙,喜欢他们把窟窟窿窿的墙壁泥得光鲜明亮。“驴驹,你爹娶了新媳妇你跟谁睡呀?”络腮胡子的师傅开着玩笑。驴驹龇牙一笑:“我自己会睡!”
院子里,光膀子小伙儿正和麦糠泥,他抡着铁锸,发狠似的使劲往地上摔。砖头回来了,手里掂两封果子。和事佬孙大头跟在后边。“爹,我饥了!”驴驹喊。“再玩会儿!”爹有些不耐烦。
“时主席,啥时候让喝喜酒啊?”小伙子停下手里的铁锸。“你慌啥?到时候还会忘了你!”砖头打着哈哈,扭头指着房子说,“你看大头,房子正修,三两天就完工了。”
“啊,啊啊,”大头应付着,“两间啊?”“先迁就一时,等土改以后就有房住了!”砖头说过,拉着大头走到旁边,“你给彩大叔说,要进步,要跟着时代走,要对得起一个军属的光荣称号!不要老封建,死脑筋!”孙大头小声问:“时主席,你想搁到啥时候呢?”“你看看老两口咋说呗,我当然是越快越好了!”砖头说过,下意识地看了看驴驹,“你看,连个热汤热水的都没人做!”“好吧!”孙大头扭脸往外走。“大头,我会好好谢你的!”砖头在后边大声说。驴驹当然希望爹快娶草她妈,他感觉她喜欢他,给他做过衣服,还给他缝过书包。一想到这,驴驹忽然不饿了,他大声地唱起歌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大头一出门,正碰上花娘带着壮在街上玩儿,孙大头手里有果子,他怕花娘知道了伤心,装着没看见,就从她旁边走了过去。花娘看见他了,却奇怪孙大头不给他说话,她犹豫了一下,马上大声喊他:“大头!孙大头!”孙大头站下来:“哎呀老嫂子,玩儿呢?”花娘走上前,大声问:“有事?”“啊,啊啊,”大头支吾着,“有点儿事。”花娘说:“你家的事?”“啊啊,啊,咝——”孙大头害疼似的深吸了一口气,“老嫂子,我是怕您老生气……”“我生气?你家的事我生的哪门子气?”花娘说着笑了笑。“哪是我家的事呀……”孙大头苦笑着。“那你说是我家的事了?”花娘开着玩笑。孙大头说:“哎呀老嫂子呀,您是真想听啊?”花娘说:“我想听有啥用呀,你要是不想说谁也没办法不是?”“老嫂子……”孙大头把花娘扯到路边,根根梢梢地说了个清楚。尽管这都在意料之中,花娘听了还是有些受不住。
花娘一脸悲伤,背着壮走回家来,她看云鹤鸣还在门楼下忙,拍一下她的肩,说:“鹤鸣,闲了你过来一会儿!”她背着孙子走进院子,一直走到后院的上房。
“奶奶,吃!”壮指着桌上的东西。花娘连忙给壮拿了麻花。壮接过来,咬一口,把麻花伸过来让奶奶咬。花娘不吃。壮不依,非让奶奶吃。花娘忽然哭了。“奶奶不哭,哭了不是好孩孩!”壮说着,举着小脏手就去给奶奶擦泪。“好我的乖乖娃呀!”花娘一弯腰抱住壮,泪水流得更欢了。
“花娘!”云鹤鸣走进来。“鹤鸣啊,大凤真的是要走了啊!”花娘一嗓子喊,便失声哭了起来,“好没良心哪!”鹤鸣坐到花娘身边,掏出手帕给花娘拭泪:“花娘,究竟是咋回事呀?”“聘礼都下了啊,咱娘们还蒙在鼓里呢!到时候人家拍拍屁股一走,咱们连个准备都没有啊!欺负俺孤儿寡母,砖头啊,你个白眼狼不得好死啊!”花娘说着,泪水更多了。
云鹤鸣劝她:“花娘,凤鸣要是想走,咱谁也拦不住。现在是新社会了……”“鹤鸣,咱不管啥社会,孩子一个也不能让她带走!草,壮,那都是咱郭家的孩子!上次我说我领着壮,你还怕她难受,说是咱娘们撵她走哩,现在好了,是她自己要走,跟咱娘俩没有关系了!鹤鸣啊,以后咱娘俩可得搁合好,你主外,我主内,咋着也不能让人家看咱娘们的笑话!哼,看离了她们这群白眼狼,咱们比过去过得强不强!”花娘擦了擦眼睛。鹤鸣说:“花娘,您也不要生气,方便时,等我问问凤鸣中不中?”“问啥呀?孙大头今天就去老彩家下聘礼了!”
吃饭时候,就没有了往日的欢乐。花娘木着脸谁也不看,吃几口就叹一声。三岁的壮正是淘气的时候,伸了手去抓盘里的菜,凤鸣忙拉住他,抱在腿上。壮拽着要下来,扯了嗓子叫唤。“放下他,让他抓呗!”云鹤鸣说。“手脏!”凤鸣不让。花娘不吭声放下碗,一把将壮抢在怀里,然后放他到桌边任他去抓。“花娘!”凤鸣轻唤一声。“你别管!”花娘看着凤鸣,理直气壮地说,“我告诉你凤鸣,以后你就别管孩子了,反正早晚也是个分开。壮也断奶了,就由我管吧!免得到时候孩子受不住!”
凤鸣一脸惊愕。她看看花娘,又看看鹤鸣,慢慢地站起来,一扭脸往外走去,泪水顺脸颊滚滚而下。“凤鸣,凤鸣!”云鹤鸣追到院子里。“鹤鸣,吃饭!”花娘坐着,大声喊。馨和草都傻了,惊愕地看着三个大人。云鹤鸣不听,大步追了过去。
凤鸣回到自己屋里,止不住的泪水纵横流淌。鹤鸣劝她:“凤鸣,有事你就说!我也不是看不开事的人!”“先生!”凤鸣扑倒在云鹤鸣怀里,“我离不开先生,离不开孩子!先生你要相信我!”
“唱戏了!要唱戏了——”学生们放学了,追逐着,喊叫着。村头墙上,贴着一张海服,上边写着这样的内容:
今晚——
解放剧团演出现代戏
小二黑结婚
领衔主演:白牡丹 叫破天
孩子们你挤我扛、踮脚伸头争着看,馨和草也在其中。“二姐,二姐!结婚是啥意思呀?”草仰头问馨。馨打她一下,扭脸往外走。“结婚,是不是娶媳妇啊?”草追着问。“就是,给草娶媳妇!”有男孩子调皮地叫着。草瞪起眼睛,抬手打了男孩儿一下。一群孩子轰地跑走了。
正是吃饭时候,男人们蹲在街头,端着或黑或白的高底大青花的瓦碗、瓷碗,边吃饭边交换着各自的信息,说笑着、戏谑着。若此时有外乡人从这里经过,便有人站起来请你“吃了再走!”那热情、那真挚决不可仅以“礼”视之。这是中原乡村特有的景象,人们叫做饭场。
驴驹过来了。驴驹无处吃饭,他茫然地在街上走着,边走边踢着一片烂瓦。“驴驹,来家里吃饭吧!”有人喊他。驴驹不吭声,低着头只管踢下去。
又有人在看海报,吵吵闹闹地议论着。驴驹走过去,抬起头跟着瞧。人们都走了,他还在痴痴地看着,满眼都是大红的颜色,他故意装做不在意的样子,无声地念着:“今晚,解放剧团演出,现代戏,小二黑结婚……”
饭场里的人渐渐稀少。驴驹踢着瓦片又走了过来。驴驹想起了茄子。他快步蹿到村头,悄悄地爬进了茄子地。驴驹知道,越是唱戏爹越是忙,爹是农会主席,镇里的事都少不了他。驴驹忽然想,爹上哪里吃饭呢?他钻出茄棵看了看,大块的茄子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一气儿吃了三个。想想,晚饭也未必就有,又悄悄地拽了两个塞进书包。茄子不挡饥,本来吃得肚子直撑,可不到半后晌,肚子就又响起来了。这驴驹有体会。瞅瞅无人,他又拽了一个。果然,天黑时驴驹跑回杂货铺里,爹没有在。他拆了一封果子,手捏着吃了,又吃了一个茄子,就往戏场里跑去。
吃完晚饭,凤鸣就忙着收拾洗刷。壮跑过来,哭闹着要妈!花娘从后边追过来,抱起壮就往外走。小家伙撒泼闹着。花娘把孙子放在床上,边拍边唱歌吓他:
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
走路踏踏响,光吃小孩子。
壮害怕了,把头钻进奶奶的衣裳襟下。
菁菁挺着个肚子走进来,要帮凤鸣洗刷。凤鸣坚决不让:“你过去歇着吧,我来刷我来刷!”菁菁就来到西厢房里找济远。财妻看见,马上开起玩笑:“你去看戏吧兄弟,弟妹都来叫了!这儿有你财哥呢!”“就是,你们都去看戏,我在这儿值班!”财说。济远调皮地看着媳妇:“咋?咱一家三口都去?”“济远,你可得好好保护我!”菁菁撒娇。“放心,我拿着武器呢!”济远说着,掀了掀裤腰:匕首柄亮了一下。“我不是说那!”菁菁撒娇地挽住济远的胳膊。
鹤鸣走进厨房帮凤鸣收拾着。“先生,你不用管……”凤鸣又阻止。“凤鸣,我想和你一块儿看戏去!”“看戏?”凤鸣笑笑,“我不去。”“为啥?”“不想看。”凤鸣真诚地说。鹤鸣说:“走吧。陪我去看!”“陪你?”凤鸣抬起头来看看先生。鹤鸣微笑地看着她。“那,好吧!”凤鸣应过,把碗摞起来,放好,忽然抬起头做一个倾听动作,稍停,小声问,“花娘去不去?要不,咱娘仨一块儿去看吧?”鹤鸣说:“她带壮睡了。”“壮没闹?”凤鸣说着又倾听一次。鹤鸣说:“没闹。”“那好吧!”凤鸣吹灭灯,“我回去换换衣裳。”
菁菁挽着济远的胳膊往外走。“小心点儿济远!”娘走过来嘱咐他。“知道!娘,您去不去?咱一块儿走吧?”济远站下来。“你们走吧,我和你妈一块儿去!”娘说。“娘!”馨走过来。“哎,草呢?”娘问。凤鸣换好了衣裳,黑暗中大声接上:“睡了!草是天一黑就没眼了!”“谁看门啊?”云鹤鸣问。“我我,我看!我不好看戏!”老胡从东厢房走出来。“小心啊老胡,近段特务很厉害!”云鹤鸣说。“放心去看戏吧云先生!啥做不了,看个门我还能胜任!”老胡大声说着。